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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三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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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三 下)

    自从进了联庄会,张松龄就再没提葫芦屿的事情,更没向任何人流露过想给同学们报仇的意思。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甚至连当日到底有多少具尸体被抬进了葫芦屿,都没向人打听过。他要报仇,他要学豫让、荆轲,他以为自己已经将仇恨隐藏得足够深了,却没想到,被老军师一眼就了出来。(注)

    庆幸的是,老军师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反而很明确地对他的打算表示了赞赏和支持,“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你能不忘同学被杀的仇,并且能沉住这口气,就是个人物。眼前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即便秦德纲知道你人在魏家庄,只要老夫我不点头,他也没本事把你带走!”

    这倒不是老人家在吹牛,据张松龄几天来的观察,驼背老军师几乎是联庄会的第二号实权人物。足智多谋,且能服众。即便是大当家魏占奎,对这位老爷子的话也要掂量几分,轻易不敢驳斥。

    “但以后的事情,就得靠你自己了!”没等张松龄表示感谢,驼背老军师继续说道:“秦德纲背后的人,是他的远房堂兄秦德纯。那可是二十九军的大人物,地位仅次于宋哲元。如果你自己没点儿实力的话,光凭着一个穷学生的空口白牙,宋哲元可能替你做主么?”

    答案很简单,即便再不通世事,张松龄也能推算得清清楚楚。可具体该怎么做才能快速提升自己的实力,老军师却不肯多加指点。只是告诉他,君子可复九世之仇。只要他肯耐下心来,总是能找到机会。(注2)

    张松龄不出机会在哪里。至少,从目前铁血联庄会的情况,他不到任何报仇的希望。这个民间自发建立的自卫组织,名义上有三百余壮丁,却大多没经过任何正规训练。手中的全部长短热兵器加起来,连庚子年间打造的大抬枪都算上,也不过是六十余杆。其中还有十多支是打猎用的土炮,射程不足五十米,每装填一次黑火药,至少需要半分钟时间。

    此刻联庄会账面上的钱倒是很多,打着保家卫国的名义,魏占奎曾经几度向村民们强行摊派。有谁胆敢不按时向联庄会“捐助”抗日饷,赵二子等人立刻就带着枪支去堵门、扒房子、拆灶台,将对方家中粗细物件搜刮一空不说。临了,还会将全家老少赶出村子,再也不准回来。

    “我们是抗日队伍,抗日你懂么?”不止一次,张松龄在屋子里,听见魏占奎在外面对着前来请求宽限几天捐款日期的老乡们,大声咆哮。“你不交钱,弟兄们就得饿着肚子跟日本人拼命。你种庄稼的,饿着肚子能挥得动锄头么?弟兄们因为肚子饿打了败仗,责任该算在谁头上?我你人模狗样的,不是存着心思准备把钱粮留给日本人吧?!破坏抗日,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乡里乡亲的,别怪我事先没警告过你!”

    可怜的老乡们哪曾见识过这种阵仗?虽然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晚交几天“捐款”,怎么就成了破坏抗日了?可到魏占奎腰间板儿带上那两把瓦蓝瓦蓝的驳壳枪,腿肚子就先软了三分。再仔细想想,如果日本人真的打过来,说不定自己家里那点儿东西,真的会什么都剩不下。还不如捐出一些儿来给铁血会,至少能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于是,有银元铜板的捐银元铜板,没银元铜板的捐粮食牲口,反正自己不捐,魏占奎也会派赵二子带着枪上门去搜。还不如主动点,免得被人说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于四个庄子里的乡绅和大户们,魏占奎就换了一种方式。钱,乡绅和大户们是一定要出的,否则魏某人也没法压服其他人。但具体数额,就可以坐下来商量了。手头宽裕的可以多捐,手头不宽裕的可以少捐。实在脸皮厚,不怕被人骂吝啬鬼的,拿粮食顶也可以。若是信不过魏某人的品行,怕魏某人借着抗日的名义中饱私囊,还可以派亲信来监督。反正账本掌握在方圆几十里唯一的老秀才,铁血会的老军师魏丁手里,每一项支出都列有明细,大伙随时都可以查验。

    众乡绅和大户们的家产多,更怕日本人打过来,落得人财两空。况且魏占奎那厮着粗豪大度,心胸却未必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宽阔。一旦得罪了他,被他半夜装作土匪找上门来,恐怕大伙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头吞。

    所以,魏、肖、鲁、杨四个村子的乡绅和大户们,也不敢真的驳了魏占奎的面子。捐助的钱粮只能比魏占奎开出的底价多,不敢比魏占奎开出的底价少。反正即便魏占奎这小子不值得信任,还有老军师魏丁在那着呢。人家那可是堂堂的秀才公,读了一肚子圣贤书不说,品行在十里八乡也是有目共睹的,不大可能打着抗日的幌子来欺骗大伙。

    有了钱,有了粮,想要发展壮大,接下来的两件事情自然是招兵买马和置办武器。头一件好说,联庄会既然叫联庄会,村子里青壮,就有出丁的义务。可第二件就比较困难了,二十九军前身是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接受中央政府改编之后,一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连自己的兵工厂都没有,当然不会将来之不易的武器出售给地方民团。而走私商人那里,因为这两年华北一直在打仗的关系,军火卖得极贵。一支半新的汉阳造,就要卖到十块银元。至于可以压二十发子弹的盒子炮,则要卖到一百五十块大洋以上,还要提前好几个月支付一半儿定金才有希望拿得到。与贵得离谱的枪支相比,子弹倒是便宜些。山西那边从兵工厂里“流落”到民间的,巩县那边因为不合格而被“销毁”了的,随时都能供货。但一粒子弹也要五分钱,与一斤白面价格相当。

    铁血会即便钱粮再充裕,魏占奎也不敢太败家。长枪只买了一次,就不再跟黑心的商人联络了。盒子炮至今为止,也只买了七支。他自己两把,三位副会长和老军师魏丁每人一把。还有一把挂在议事厅的墙上,作为激励士气用。说好了将来谁杀日本人最勇敢,就奖励给谁。

    作为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张松龄无比渴望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枪。但挂在铁血联庄会议事厅墙上的那把,他却丝毫不敢指望。不光是对那把盒子炮不指望,就连对铁血会的未来,他都非常不好。并且这种灰暗印象随着时间推移,还在慢慢加深。换句话来说,在铁血会里边待的时间越长,他对这个组织的了解就越深。而对铁血会的了解越深,他越觉得这支队伍前程渺茫。

    “光买,肯定不行。会里头的这点儿钱来得不容易,咱们得省着点儿花!”对于铁血会眼下所面临的困境,老军师魏丁心里也很着急。东奔西跑四下张罗了一段时日,却没收到太好的效果,便异想天开地又将饱含着希望的目光放在了张松龄头上,“小胖子,你读的书多,见识也广。你也帮我想想辄?怎才能不花钱,或者花比较少的钱,把弟兄们给武装起来!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只要你能立下,我就跟魏占奎去说,让他提拔你当中队长!”

    “您老人家都没招,我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对于面前这个里里外外都透着股子邪气的老军师,张松龄是惹不起也躲不起。“除非我给家里头写信,让我哥帮忙在山东那边一。可那样的话,你就得答应我哥哥,让他接我回家!”

    “不行,不行,咱们铁血会又不是绑票的土匪,怎么能拿你换军火?!”听完张松龄的话,驼背老军师魏丁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你爹是货栈老板的事情,千万别再让第二个人知道。否则哪天老夫我一眼照顾不到,保不准就有人拿你的手指头去向你家讨要赎金!”

    “还说不是土匪呢!”张松龄郁闷地撇嘴。

    “你再想想,再想想。你可不是一般人。老夫自打到你第一眼那天起,就料定了你日后必成大器。而古往今来凡是能成大器者,必伴着别人盼都盼不到的好运数!”老军师魏丁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神神叨叨地继续在张松龄耳朵边上啰嗦。

    “您老要是没旁的事情,就坐这里歇会儿!我还有几笔账得今天就整理出来!”张松龄懒得再理睬这老神经了,将目光再度转向桌子上的账本儿。由于算盘打得好,字也写得清楚,老家伙已经把大部分账务方面的事情,都推给了他。害得他现在几乎成了铁血会的专职账房先生,每天晚上睡觉,眼前都有无数银元和铜板在黑暗里滚动。

    “不就是三头猪,十几石米的支出么,算那么清楚做什么。反正也跑不到别人肚子里头去!”老军师今天是寂寞得狠了,存心没话找话。

    “不把账记清楚,我怕您老将来拿我当李严!”张松龄抬头白了老家伙一眼,很不满地数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相信,眼前老家伙是个戏坏了脑袋的老疯子。总想着过一把诸葛孔明的瘾,却实在找不到刘备,所以见到谁,都想给对方装上一双大耳朵。

    “不会,不会!”老军师魏丁连声保证,同时一双老眼开始灼灼放光“我哪会拿你当李严呢。如果我是诸葛亮,你就是刘禅。无论扶得起来扶不起来,都鞠躬尽瘁地去辅佐你!”

    张松龄哭笑不得,一把推开账本儿,手指窗外“您的刘阿斗在外边跟人摔跤呢,好不好?!有闲功夫儿拿我开涮,您老不如给他出谋划策去。让他别老藏着子弹生锈,时不时给弟兄们也打两发,免得真的跟日本人干起来的那一天,火儿都不知道怎么搂!”

    “他?”老军师自己捶着自己的老腰,扫了一眼门外空场上正跟赵二子等人摔跤的魏占奎,非常不屑地摇头,“他顶多是个廖化,连大将都当不得!我才不在他身上浪费那个精神头呢!”

    张松龄愕然,没想到在老东西眼里,魏占奎居然被得这么低。皱了下眉,以很小很小的声音反驳,“那你还把他推出来当会长。别跟我说,铁血会的事情,是他一个人鼓捣出来的。你瞒得了我一天两天,瞒不了一,一个月!”

    他本想说‘瞒不了我一辈子’,却猛然意识到,那会给对方造成,自己已经准备在铁血会扎根的错觉。话到嘴边,又仓促改口。老军师魏丁嘿嘿奸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还不到一个月呢,从你被赵二子他们捆来那会儿开始算,才二十来天。再说了,我要是拿你当外人,肯定不让你到这么多东西!你觉得就自己聪明啊,打一开始,他魏占奎心里头对这事儿就明镜似的!但他跟我老人家各有所图,彼此心照不宣!”

    “我才没功夫掺和你们的破烂事情呢!”慢慢地摸清的老家伙的脾气,张松龄跟他说话时,便不再像刚入会时那样小心翼翼。为了此人别再逼着自己想办法去弄枪,他伸了个懒腰,主动将话题往对方最感兴趣方面岔,“记得您老上次跟我说,如今的局势,就像三国时的魏、蜀、吴。可我记得,三国时代,最后得天下的是司马家。曹、孙、刘三姓白忙活的好几十年,最后却什么都没捞到!这魏、蜀、吴三国,您老都对上号了。可司马氏呢,您老觉得,谁将是司马氏!”

    一提到天下大势,老军师魏丁就来了精神。背也不驮了,嗓子也不哑了,直起腰,满脸神秘地摇头,“这个么?呵呵,呵呵。天机不可泄露。除非你小子答应永远留在铁血会里!”

    张松龄才不跟老家伙谈条件呢,立即装模作样将头重新转向账本儿。反正他知道整个铁血会里,自己是唯一能耐下性子听老家伙“分析”天下大势的,不愁对方能憋得住。

    果然,才半柱香功夫,老军师魏丁就憋得脑门见汗。先小跑着去关好了屋门,然后又朝外边仔细了,确信周围没有人偷听自己泄露天机,才将镶着金牙的嘴巴凑到张松龄耳边,神经兮兮地说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说给第三个人听。”

    “好吧!”张松龄随口应承,就当自己是在哄老人家开心。

    “**!”老军师只用三个字,就轻松击穿了张松龄的心脏。手中的账本,“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注“豫让,战国时期著名刺客。为了给知己报仇,他隐姓埋名,不惜用火炭烧块嗓子,浑身涂满黑漆。

    注2:出自《春秋公羊传》,庄公四年春,齐襄公灭纪。襄公之九世祖昔为纪侯所谮,而烹杀于周,故襄公灭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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