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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议经济廷扬遭缧绁 识人才百里辨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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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连人带马吃了一骇,多亏他的坐骑乃是骑熟了的军马,平时惯听枪炮喊杀之声,并不在乎这么一叫,好歹不曾惊得失了缰。勒住马头,伸手要过火把,就着亮光看去,地下伏了一团白霎霎的物事,细细再认,却是一个素服女子,手中捧了状纸大呼冤枉。

    桓震也没多想,跳下马来接了状子,展开来粗粗浏览,又将她盘问了一番。原来这妇人娘家姓秦,嫁与沈氏为妇已经数哉。夫君廷扬,乃是国子诸生,性好谈论经济,时常对同学声称胸中所学若用之于家,可以富一家;用之于郡,可以富一郡;用之于国,可以富一国。他不是说说而已,自入国子以来,便不断向朝中递送本章,言其经济之策。不知是志大才疏,还是曲高和寡,总之他的那一套从来便没人肯赏识半分,后来也就渐渐地灰了心。前些天太子监国,廷扬说是气象更新,要再作一番冯妇,当即上了一本疏去。

    谁知道不上倒好,这一上可坏了大事,前几日数个如狼似虎的公差闯入家中,不由分说捉住沈廷扬捆了便走。秦氏哪里晓得相公在外惹了甚么事端回来,直吓得屎尿齐流。后来赔上自己家中饲养的鸡狗,百般哀求之下,那公差才肯吐露,沈廷扬妄议朝政,诽谤大臣,已经给打下东厂按问了。秦氏头发长见识短,一时间没了主意。却又不忍心看着丈夫受苦,不知怎地想出了一个主意,央一个粗通文墨的写一块告牌挂在胸前,却去寻市集人多眼杂处立了,说是但有能人救出丈夫,情愿以自己身子相酬。

    立了大半日,便有一人来教她何时在何处伺候,但见有贵官骑马而过,便狂奔而出喊冤。秦氏疑疑惑惑的应了,要与那人约定,倘若冤枉得雪,如何兑现以身相许的承诺,那人却大笑而去,多瞧她一眼也不肯了。秦氏不敢怠慢,急忙央人写定状纸,照那人所言在槐树胡同口敬候大驾。前两日原本都等到了桓震,只是桓震样貌既无贵官气度,仆从也不如云,两次秦氏都没敢认。后来趁着白天看定过了,第三日这才拦路喊冤。

    桓震只觉十分怪异,自己方搬新家不久,是甚么人指使她来寻自己?这由头左右想不出,也就罢了,只是这沈廷扬议的是甚么朝政,诽谤的是若个大臣,竟然严重到落进了东厂手里,倒教他十分好奇。当下打发黄杰护送她回家去了。

    早朝散罢,桓震便去打探消息。东厂太监王德化,原本曾是魏忠贤手下的一个小监,忠贤败后几受牵连,多赖桓震荫护得脱,崇祯北狩,一下子带去了一大批太监,王德化便给提拔起来填补空缺。他对桓震甚是感恩戴德,听桓震问起沈廷扬来,只道二人有甚亲故,也不管桓震一力替自己开脱说并不认得此人,当下笑嘻嘻地令人将沈廷扬唤了出来,亲自安排一间净室给二人谈话。

    桓震哭笑不得,也只好由得他去。注目瞧那沈廷扬时,却是一个年不满三十的儒生,生得细细高高,白面微须,虽然衣着破烂污秽不堪,两眼却有神采,甚是精干的模样。他给人莫名其妙地带了进来,居然并不惊恐骇怕,只是目露疑惑之色,一瞬不瞬地瞧着桓震。桓震心里一动,索性做出一副倨傲嘴脸来,自顾自地品那王德化沏来的上好龙井,似乎全没将沈廷扬放在眼里,又似乎特地将他唤来便是叫他看自己喝茶一般。

    一壶水喝完,桓震咂一咂嘴,斜了沈廷扬一眼,伸手指指茶壶。沈廷扬微微一愣,随即会意,一言不发地提起茶壶出门去了,回来时已经换了一壶新茶。他替桓震斟满一杯,又退了下去静立不语。桓震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将一壶水又喝个罄尽,沈廷扬照例再去续来。如是者有五,一个下午几乎过去了。桓震一面奋力喝茶,一面偷眼观看廷扬神情,但见他不单毫无厌倦之色,并且也无丝毫媚颜卑膝,始终是殷勤而不低贱,自重而不自持。

    眼看太阳就快落山,桓震的肚子也喝得涨鼓鼓的了,想想试探也够了,当下点首示意沈廷扬坐在对面,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这奏本是你自己所作,不曾倩人捉刀?”沈廷扬好似受了甚么侮辱一般,当即脸红起来,结结巴巴的道:“自……自然是!剽……剽窃文……钞,君……君子不屑!”他磕磕巴巴好容易说完一句话,桓震已经满脸失望神色,起身便要离去。沈廷扬见状也急起来,拦在桓震面前,张大了口,却是一个字也迸不出。

    桓震看过他的奏本,主要是议开海禁、复海运,有些议论正与桓震自己当年曾为崇祯所做的策论不谋而合,至于甚么影射,甚么诽谤,纯属捕风捉影。当时深觉此人是个知己,倘若再是个商人之才,不妨便替他游说朝廷,促成此事。可没想到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是一个结巴,买卖人最是讲究伶牙俐齿,试想天下哪有结巴经商的道理?失望固然是深为失望,可惜也十分可惜,但也只好扫兴而归了。虽然如此,桓震已经打定主意要设法替他开脱,以自己现在的地位,加上孔方兄大显神威,料也不难办成。

    这些他却不欲多说,只摇头道:“你说话若不夹舌,本来当真是济世之才。”说着微一点头,绕过了沈廷扬,出门径去。沈廷扬在他身后大叫道:“你……你是何……何人?”桓震这才想起来时已经换了便服,心想告诉他也无妨,当下顺口道:“兵部桓百里是也!”

    次日乃是与温体仁约定的纳采吉期,原本品官纳采之先须得具祝版、告家庙,桓震想来想去,自己父母于今不知何在,要告祖先却也无从告起,索性冲西南方向连磕了九个头,算是告过了庙。两人之婚,周延儒为宾,媒人却是温体仁请的,便是张捷。纳采的事情全是他们去搞,桓震是无须参与的。本来纳采纳吉这等事情早就该办,只是桓震无父无母,男家主婚之人迟迟不能决定,这才拖延至今。桓震回京之后,便央了徐光启,徐光启时方入阁,虽然不甚喜温体仁,却不愿与同殿之臣搞得太僵,于是欣然从命。纳采过后便是纳吉,一番忙碌自不必提。约定了亲迎之期,却是六月初一。

    眼看吉期将近,终身大事就要了断,桓震心里却无半分欣喜,总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头来回盘旋。他心思繁杂,也就无心再去管沈廷扬的事情,只嘱托了几位东厂、刑部、锦衣卫中的朋友,凡此人案子到手,万望给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眼下是温体仁的乘龙快婿,朝廷中的红人,旁人巴结尚来不及,干么要去顶撞?沈廷扬在东厂走了几个来回,再没受半点刑枷,稀里糊涂又给放了出来。

    回家问起秦氏,才知道事情由来,那秦氏只顾得告状,竟连桓震姓甚名谁、官居几品也未搞清,幸亏他自报家门,否则真是一团糊涂账,说不清楚了。沈廷扬一面感激夫人为自己不惜舍身,一面打听了一下桓震的官声、为人,竟是捧上天的也有,贬下地的也有。他琢磨了半日,居然买上四色蜜饯,径自撞上门来求见了。

    门房自然不肯给他进来,沈廷扬也不与他致气,只笑嘻嘻地和他谈天。谈了半晌,告辞离去,走过几条巷子,取出一把蜜饯来,引诱一个顽童去桓家后墙根拉一泡屎。此等事情本是顽童喜为,况且美食当前,立时兴高采烈地奔去拉罢,又兴高采烈地奔回来领了一捧蜜饯去。桓家厨娘出后门倒泔水见了,当即铲去;沈廷扬在旁窥见,又去教唆顽童拉上一泡。如是者二三,厨娘气急败坏起来,料定有人捣鬼,当下唤门房来后门暗伏,要捉那人。桓家只有这么两个仆佣,厨娘身为女流,不敢犯险,是以将门房唤了来。这一来前门便虚,沈廷扬瞧得清楚,蹑手蹑脚掩了进来。

    桓震正在自己书房读书,蓦然见一人鬼魅般立在面前,不由得吓了一跳,就要唤门房来责备。沈廷扬连忙笑着说明缘由,桓震好容易听他结结巴巴叙说完毕,不由得哑然失笑,与他同去后门瞧时,门房还撅着屁股伏在那里,等着捉太岁头上拉屎的犯人呢。

    沈廷扬道:“学……学生此……此来……”说了几句,自觉没法子说得清楚,索性自怀中取出一束纸来,双手呈上。桓震接过看时,却是许多手稿,篇篇都是经时济用之文。大略浏览一番,点头道:“我收下了。可是你既患口吃之疾,想入仕途恐怕不易。胸有才学而不能见用,你有甚么打算?”沈廷扬叹了口气,摇一摇头,又从怀中取出一纸。上书唐人李贺的两句五言道:“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桓震知道这诗的下面两句乃是“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古人以为非凡之物皆上应星宿,房星为天马,主车驾。房星明,则王者明。沈廷扬这是自比非凡杰出之才,未遇明主,良马不用,瘦骨犹带铜声。

    桓震心中暗叹,此人确是人才,可惜患下这种暗疾,恐怕今生难以出头了。想了一想,道:“手稿本官慢慢看完。你若能除却这口吃的毛病,日后一展所长,尽在本官身上。”说着便教送客。沈廷扬两眼炯炯放光,伸出手来。桓震会意,与他双掌连击三下,算作两人定了盟约。

    哪知道不看便罢,一看之下,桓震当即下定了决心,莫说此人是个结巴,哪怕是聋子瞎子,也都要搞到手为自己所用。当时诸生喜谈经济者比比皆是,然大家往往都以议论边事、赋税、劝农、吏治为好,绝少有如沈廷扬这般力主养商致富的。经济学桓震懂得不多,可是却也知道农业国家是不能适应历史发展的。眼看全球已经离海洋时代越来越近,中国还停留在大陆农业之中固步自封,那怎么行?

    不过重商的议论,在当时是给人唾弃的,从商鞅奖励耕战,到汉武算船告缗,历代皇帝大多以困辱商人为乐,但有谈论理财者,多被目为聚敛,聚敛乃是民生大忌,谁敢犯这种天条?因此便如叶适所言,君子避理财之名,而小人执理财之权。而商人也往往妄自菲薄,以为自己不配干预国家大事,只知一味依附巴结朝廷命官。沈廷扬却说圣人说过有教无类,工商既属四民,为何不能堂堂正正做人?官府垄断工商,简直就是剥夺天下百姓的器用,对自己既没好处,又叫百姓活得更加艰难,何不放任工匠制作、商人经营,从中抽取轻税?江淮的布匹丝缎,茶叶瓷器,要运往陕西、甘肃,的确路途遥远,千难万险,可是倘若出海运往天津,差不多只要半个月工夫。再从天津转运朝鲜、日本,那不是一条生财之道么?南洋贸易已经基本为郑芝龙垄断,要想取利,只有入股参本,没法子新辟航路,独专其利。何况近年来郑氏也日渐不满自己的家族生意中掺杂外人股本,屡次派人来与桓震商议,宁可花钱买回桓震的股份。桓震哪肯轻易放弃,就如刘备借荆州一般一推二推,直推脱到了如今。

    桓震知道明代的造船技术,这样的航线是绝对没问题的。只是还有一个问题,甚或是一个隐患,不知沈廷扬是否想过,倒值得考他一考。当下请沈廷扬来,问道:“此一航路之立,肯綮何在,你可能一一道与本官?”沈廷扬沉思片刻,道:“要之有三:一曰开海禁,朝廷不禁民间贸易,并以官力出租船只水手,便其航海;二曰除匠籍,不以工匠为贱户,仍以官银借贷,准其取利;三……”〔注:廷扬结巴的毛病并不曾好,只是我总写省略号甚累,看的人也累。所以请自行想像结巴是怎么说话〕他说到这里,一时迟疑,不再向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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