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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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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震听他这般和颜悦色地说出一番责备之言来,不由得怔了一怔,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回答才是。更要紧的,不知朝廷之中一班文臣是否都与他一般的想法?自己手中虽说有兵,是这个乱世之中的实力派,可是没了朝廷的,仅凭一个辽东,无论如何不足以自立,而辽兵要想离开辽东在其他地方扎根,那就如同鱼儿离开了水,活不长久的。

    龙华民见他二人议论政事,不便多听,悄悄走到一旁布道去了。徐光启瞧着桓震脸色发青的样子,忽然笑道:“此处谈话不便,寒舍距离不远,百里何不一起来谈谈?”桓震愈加摸不着头脑,但想多结识一个朝廷大老总没坏处,何况徐光启曾主持过多次科举考试,门生便有许多,实在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物。当下欣然应允,两人一面谈谈说说,一面向徐府去。桓震此来本为散心,是以一个随从不带,也不曾骑马。徐光启却也是孤身步行,叫桓震好生惊讶。

    徐光启的住处果然离南堂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走到了。他虽是堂堂三品大员,衣食住行却都极尽俭省,加上又是孤身赴任不带家眷,一所宅院与北京普通百姓所住的并无甚么两样。要说有甚特别之处,那就是后进单独分出了一个跨院,作为工房,一应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的。

    桓震走到工房院门前,驻足而立,瞧着门楣上挂着的一块糙木横匾,上面题着四个墨笔大字,道是:“初志一贯”,字体端方肃穆,一望可知必是徐光启手笔。徐光启见他留意这块匾额,笑道:“这是当年仲坚所赠。”仰起头来叹道:“白驹倏忽,一晃已经两年了。”仲坚是杨廷筠的字,桓震曾听孙元化讲过他的事情,此人是万历进士,受徐光启影响而信奉天主,与徐光启、李之藻并称圣教三柱石的是也。前年杨廷筠病逝,徐光启失一挚友,悲痛不已,便将他早年赠送的匾额挂在工房门前,借以缅怀故人。

    桓震见他神色感伤,正要说些言语宽解,忽然听得门内轰隆一声巨响,倒像个炮弹落在院子里一般。他吃了一惊,一脚踢开院门冲了进去,迎面又有一人急奔而出,两人撞了一个满怀,一起跌倒。

    那人跌在桓震身上,好容易爬起身来,坐在地下连连打恭赔礼。徐光启怒道:“你这小儿好不晓事,怎的在桓大人面前这等放肆?”那人听徐光启这么一说,当即跳起身来,大叫道:“你姓桓?你是那个造炮的桓胡子?”

    桓震皱皱眉头,细细瞧他,但见这人约莫也就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粗布短衣,满脸满手都是黑灰,横一道竖一道地却像一只花猫。当下点头道:“是我不错。”那人啊哈一声,扑地跪了下来,连连叩头,叫道:“求你收我为徒!”桓震给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扯他起来,摇头道:“不成不成,那怎么行?”徐光启喝道:“小子不可无礼!”那人见徐光启呵责,不敢再行痴缠,悻悻然退了下去。

    徐光启这才来同桓震道不是,原来此人名叫杨柳,字不青,是苏州人。他原也是书香世家,名门之后,只因父亲贪赌好嫖,将家道败落了,母亲一怒之下上吊身死,父亲非但不加悔改,更变本加厉,终于有一天死在了风月场中,家里的房屋田产也卖了个罄尽。杨柳年方十五,无处谋生,只得投靠了一个戏班,几年来各地卖艺,去年漂泊到了北京。谁知道刚到京师便碰上战乱,班主一命呜呼,戏子们作鸟兽散,杨柳一个人走投无路,幸好遇上徐光启,将他收留在家。

    这杨柳从小便喜好丹方之术,却又不炼甚么长生不老的丹药,往往弄出些奇怪花样。徐光启见他颇有灵性,便叫他在工房之中打打下手,平时也不禁止他烧丹炼药。不过这一回杨柳可搞得有些过分了,将丹炉整个烧毁不说,连草房也烧去了半边。徐光启做官清廉,冬日不舍得烧炭炉,尚且用汤壶暖脚,要他重修房屋,那可十分为难。只是烧也烧了,责骂杨柳又能如何?只叮嘱他下回小心也就罢了。

    杨柳眼见徐光启不加责罚,又来缠着桓震,要他收在门下。桓震忍无可忍,灵机一动,忽然拉着杨柳,一同向徐光启跪了下来,大声道:“震久慕大人盛名,如蒙不弃,恳请收录门下,早晚请益,还请大人不嫌桓震学识浅陋……”他本以为徐光启会婉言谢绝,可没成想他存思片刻,竟然欣然应许,杨柳借势上坡,也跟着哀求,徐光启大约碍着桓震面子,左右杨柳也是名门之后,不得已,两人一同收了下来,约定改日再行拜师大礼。桓震这才问杨柳,方才那一声响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柳苦笑道:“是小弟在调制火药,大约是硝炭比例不合,不小心引炸了炉子。”桓震心想此人倒是一个化学人才,等到战事平息,不如便搞他来做研究。这才想起折腾一番,倒忘了问徐光启,何以如此爽快便将自己收在门下?据他所知,有不少颇负文名的士人,想要拜门求教,都给他婉拒了的,自己这么一个草莽之辈,竟然一说便准,那可不是奇怪了么?

    徐光启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嚷喧闹之声,像是仆人在阻拦甚人不准入内。徐光启皱眉道:“前日老仆告假还乡,荐了侄子来顶班,已经错拦了许多客人,老夫须得去瞧瞧才好。”当下告罪离去,桓震对杨柳使个眼色,示意他跟着来,两人尾随徐光启,到了大门口。

    门前站着一个青衫儒生,与自己岁数不相上下,一张面孔胀得通红,指着徐家仆人大骂侮辱斯文。徐光启瞧见那儒生,连忙喝令仆人退了下去,上前握住他手,温言道:“天如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快来屋里坐谈。”

    原来这人便是张溥,桓震曾读过他的五人墓碑记,大约此时早已经写出了罢。张溥前年以贡生入都,文名遍播京畿,与同乡张采并称“娄东二张”。不久张采外放做官,张溥却留在京师游学,宇内名卿闻其盛名,皆愿折节订交,骚坛文酒,日不暇给,一时间隐然成为京中士子的领袖人物。对这等人徐光启虽不主动倾攀,却也自然不会拒之门外,张溥慕他之名数次来访,两人便熟了起来。

    张溥摇头道:“不敢耽误大人时辰,溥此来只想请老大人听溥一言,少刻溥还要去拜访几位大人。”徐光启明知他不是不敢耽误自己时间,忙着去拜访别人,却也不强他所难,问道:“何事?但老夫力所能及者,必效犬马。”张溥大声道:“此事非老大人莫属!”说着慷慨激昂地说出一番话来:

    “溥观近日之朝廷,贤臣落难,小人当道,陛下北狩,温体仁之属汲汲于争权营利,丝毫不以国家社稷为意。一应党羽,助纣为虐,正人君子钳口不言,朝廷风气日渐隳坏。溥忝为贡生,不敢坐视不理,无奈位卑言轻,不能有一呼百应之效。老大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愿借大人之力,迎回圣主,振我朝纲。”

    徐光启点头道:“你说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兹事体大,你要从何做起?”张溥道:“翦其羽翼,去其爪牙,则首恶易除。”徐光启沉思不语,张溥续道:“内中有一锦州总兵官桓者,最为可杀!”徐光启一怔,目光不由得瞧向桓震这边。杨柳更是愤形于色,就要找他拼命。桓震冲两人连使眼色,不让他们泄漏自己身份,装作无事一般问道:“这桓总兵如何可杀?”

    张溥这才留意旁边还有一人,桓震今日既没穿着官服,又是其貌不扬,难怪张溥没将他放在眼里了,当下过来请教他姓名,桓震不愿告诉他真名实姓,只推说自己姓周,单名一个辰字。张溥见他是个名不见经传之人,也就不以为意,续道:“那桓某人不学无术,毫无品行,方入仕途之时阿附魏奄,魏奄倒台,他又以巧言媚上,得在辽东苟延残喘。陛下初登大宝,不愿过多杀戮,他不思之为天高地厚之恩,反以为得计,数年来拥兵自重,勾结外寇,隳坏朝纲,无所不为。近日溥闻坊间传言,他又要纳温体仁之女为妻,真是毫无羞耻之心!”

    徐光启脸色愈来愈难看,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好容易将张溥敷衍得走了,转头瞧桓震时,却见他神色如常,似乎毫不生气,施施然拜别而去,心中不由得感叹,正如门生孙元化信中所言,此人的心思确乎不是轻易揣摩得透的,也不知道他应孙元化所请,收他为弟子的这一步是走得对了,还是千古错着。

    桓震回到兵部,便接到前方战报,皇太极大军一连突破怀柔、密云防线,密云守将力战而死,后金大兵直奔古北口,意图越城出关,逸走蒙古。这一路追兵是张正朝率领,他一面拼命追赶,一面急告金国奇移兵东向,一面檄约潮河所守军夹击。密云后卫指挥使罗顺亲率主力南下堵截,两军在虎头山交锋,一场恶战下来,罗军主力虽然伤损殆尽,可是也拖延了时间,让张正朝得以赶到古北口布防。皇太极眼见突围无望,索性东行破曹家寨明军据点,转而南下,要从磨刀峪出关。

    此时金国奇已到密云,闻报当即向磨刀峪外墙子岭行军,此地山道狭窄,不利骑兵通行,金国奇叫人埋下火药,伏击皇太极中军,一击之下三军大乱,明军趁机抛下石头火油,压死烧死了不少鞑子。

    皇太极很快收拾残部向北逸去,走原路回曹家寨去。是时张正朝正取道石匣营南下与金国奇会合,来不及掉头北上追赶,皇太极带着五六万人,一头钻进了雾灵山。

    原本照道理来说,明军不善山战,后金大军进了山,就如同鱼儿进了水,立刻便能逃之夭夭。可没成想大军一进山,便遭到伏击,损伤十分惨重。伏击他们的不是明军,却是林丹汗。

    原来林丹自从给皇太极剿平之后,心中时常耿耿,始终忘不了复仇雪恨。此次皇太极侵明,国内兵力空虚,林丹便有意抄其后路。蒙古各部虽然臣服于金,可是也并非毫无二致,林丹游说各部,零零散散地却也拼凑起一万多人,原意是要奔袭沈阳,杀皇太极一个措手不及,掠了他后方的妻子儿女,来换取自己的故土,可是谋士一再进言,要他不如陈兵明国边境,如皇太极胜了,就杀入明境去趁火打劫,倘若皇太极败了,就助明军一臂之力将他擒杀,不但报了一箭之仇,更可以博一个封赏赐爵。林丹甚以为然,便屯兵长城以北,一直在观望皇太极动静。后金兵在长城南来回折腾,一应情形都尽在林丹掌握之中,终于在雾灵山给他堵住了皇太极大军。

    两军接了一战,便开始相持不下,谁也不肯先行发难。金、张二军合兵一处,由金国奇带着直向北来,到了雾灵山外驻扎。他明知入山作战不利于明军,只是扎营观望,一面行文回京去请示。

    恰好这时候皇太极的和表也到了。原来皇太极眼见腹背受敌,二者不能兼顾,用宁完我之议,决定向明朝求和,拖住金国奇部,先行杀破了林丹,再回头来对付明军。和表一上,温体仁为首的一班文臣大都主张不允,消息传出,满京大哗,张溥为首的一班在京士子联名起来上书,又在宫门口大哭长跪,温体仁迫于舆论,不得不应允议和,却要遣使谈判,才可定盟。周延儒受了此命,以主使统领议和诸般事宜,另有兵部梁廷栋为副使,以及一干礼部、大理寺的随员,总有四五十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密云。

    桓震借机讨令,要领一军去护送使臣。温体仁起初仍是不允,后来迫得桓震亲口应承,一返京师便要举行吉礼,这才教兵部发了文书。其实桓震本可轻身往赴,可是那样一来便不得朝廷承认,没有合法性。眼下虽然皇帝不在,温体仁把持朝政,但那毕竟是合法的朝廷,这在本朝英宗时候已有先例可循。

    一行人出了北京,没走得两天,便收到金国奇的消息,说皇太极与林丹交战,初战胜,二战败,三战又败,已经给逼得退出了雾灵山,屯兵长城以内。林丹顾虑明军大兵,不敢轻易追击。金国奇请示,是要挟势打他个措手不及,还是暂且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此时使臣还须至少十日方能抵达密云,周延儒拿了主意,教金国奇宣谕皇太极,只准带随从五十,轻身来密云谈判,否则便要发起进攻。

    皇太极拿着周延儒的回书,一字字地读了,原本黑红的脸膛更加涨得如同紫茄子一般。他皇太极几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以往他虽然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明朝廷要求议和,但那都是乘胜胁和,自己这方面总占据主动,这一回却是被打得走投无路,似乎在向世仇哀求性命,而且周延儒的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