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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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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山怔了半晌,终于问道:“袁军门,既然你早知不免一死,何以不学兄长同祖总兵的样儿索性反了?”袁崇焕截口喝道:“谁说他们反了?他们只是……只是……”他嘴上说祖大寿等人绝不会反,可是话到口边,却不知现下他们的行径不是造反,又算甚么?一时间只是张口难言。良久,长叹一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袁某早已看得透了,大明如无桓百里,则亡国无日,大家都要做鞑子的奴隶;袁崇焕若学了桓百里,那就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了。”

    傅山暗自心惊,料不到袁崇焕对桓震竟是如此信任,谁知道他们两个之间还有甚么千丝万缕的羁绊?却又有三分不甘,自己与他结义金兰,名分上亲如兄弟,可是说到头来,却还不如袁崇焕了解他深了几分。想及此,忍不住长叹一声。

    袁崇焕也猜出几分他的心思,正要想句话儿劝解,忽然听得铁栅声响,靴音橐橐,一个狱卒拖着步子走了进来,嘶哑着喉咙道:“奉陛下口谕,押袁崇焕钦审!”袁崇焕心中忐忑不安,自他入狱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见到皇帝,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喜的是皇帝终于肯面见自己,虽然只不过是提审,却有机会当面陈情;忧的是不知眼下外面战事如何,陛下突然召见,莫不成是战局恶劣,要自己出去重行带兵,挽回大局么?倘若真是如此,他倒宁可仍旧呆在牢里。

    傅山静静地瞧着袁崇焕给狱卒推推搡搡地带了出去,良久良久,目光仍是望着黑沉沉的牢门,身子石像一般纹丝不动,不知在想些甚么。

    袁崇焕给装在囚车之中来到刑部朝房,朝房之前早已搭好了御座,却是空荡荡地并没人坐在上面。他在寒风之中跪候良久,仍是不见皇帝驾到,忍不住记起当年平台诏对,陛下亲手解锦袍为他披上,那些时日君臣之间的推心置腹,现在想起来似乎都变做了一个天大笑话。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御驾来到。袁崇焕开始疑惑起来,说是钦审,总也该有几个大臣陪同,就算陛下事忙不来,大臣们总不能不早早前来恭候圣驾,可是瞧这架势,简直就像是特意提了自己来刑部门口跪着吹风一般,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跪一阵,等来的却是一道押还待审的谕旨,两个羽林侍卫走上前来,一人一边架住他两条臂膀,就要押他回监。袁崇焕再也忍耐不住,挣扎大叫道:“陛下在哪里?陛下怎的不来?陛下,罪臣有话要说,求你见罪臣一面!陛下!”那几个侍卫充耳不闻,将他生拉硬拽地塞回了囚车中去,又再吱吱呀呀地拉回了镇抚司。

    囚车在街上行走,照例都须蒙着黑布,以防犯人走露消息,招来麻烦。袁崇焕来时并没觉察甚么异样,可是回去途中,耳中却听得街巷之间一片人仰马翻,女人孩子大呼小叫,似乎是出了甚么极大的变故。他心中担忧欲死,一再哀求询问,众侍卫只当不曾听见。

    悬着一颗心回到镇抚司,傅山正靠在壁脚假寐,听得镣铐动静,立时睁开眼来,叫道:“袁军门,你回来了?陛下可曾听你分辩?”袁崇焕摇头不语,任由狱卒推进了囚室之中,心中不祥之感愈来愈是厉害。

    他却不知,这个时候的崇祯皇帝,已经没有闲心来管他这个待罪臣子了。

    莽古尔泰挥师急攻北京,不过半日,兵锋直迫北京城下,正当广渠门。从前袁崇焕率兵回援,屯驻之地正在广渠门,后来袁氏被逮,辽兵大部东奔,只剩下赵率教一人带着千余兵马死守不动。崇祯皇帝并不许辽兵入内城屯驻,前者满桂战死永定门,大约是崇祯不再信任辽系将领,竟没叫赵率教出战。这一千多人未与其役,就在广渠门外死守营垒,一则是赵率教指挥有方,二则广渠门原就不是正当鞑子兵锋,一战下来竟然只折了十中三四。

    虽然如此,这些山海关兵屡经恶斗,已经损伤惨重,不堪再战。莽古尔泰以新败之师,挟羞愤之气,横冲直撞而来,赵率教猝不及防,一面敦促士兵加固据马鹿砦,一面火速叫人报上城去。

    现时的各路援军武经略是马世龙,文经略却是梁廷栋。崇祯皇帝分设文武两经略,原就是为了制衡武经略的事权,是以一应城防大事,都要文经略作主。马世龙得了回报,大吃一惊,一头急报梁廷栋知道,自己急急忙忙赶上城去督察防务。

    梁廷栋正在温柔乡中,听得鞑子再度来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顾不得穿妥朝服,连滚带爬地奔进宫去。崇祯皇帝接了和书,本以为只要叫个能言官员善加敷衍,从此相安无事天下太平,正在琢磨如何秋后算帐,惩治袁崇焕一党,哪知忽然间鞑子又再打来,当时将袁崇焕抛在了脑后,将梁廷栋好生呵斥一番,一面急宣各部堂官、内阁学士入宫商议对策。

    众臣得知这个消息,都是又惊又怕,匆匆赶进宫来,三三两两地议论纷纷。崇祯皇帝高坐文华殿,目光扫视一圈,忽然道:“韩爌何在?”众臣都是一怔,前两日韩次辅刚刚因为不堪弹劾上了表称病在家赋闲,当时分明是陛下御口允可,怎么今日自己反问起来?

    温体仁小心翼翼的出班奏道:“启陛下,韩大人偶染小疾,正在府中养病。”崇祯一呆,这才想起来是自己亲口批准了的,闷哼一声,问道:“虏兵攻城又急,诸卿可有退兵之策?”

    一班大臣终于给问到了这个天大难题,一个个抓耳挠腮,张口结舌。性子忠直些的如刘一燝、刘宗周等人,只说须得迎战,可是如何打法,怎样退敌,却没一个能拿出实在法子;奸猾些的象周延儒之辈,索性钳口不言,左右观望。

    崇祯皇帝见没人作声,指着前不久刚刚擢拔入阁的周延儒道:“周卿,你有何高见?”周延儒俯首道:“唯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而已。”崇祯心下很是不满,暗道我将你提拔到这个位置,难道是为了听你这些不咸不淡的套话来的?周延儒见皇帝神色不悦,话头一转,续道:“臣以为,退虏必先治军,治军当正军心。”抬头瞥一眼崇祯的面色,似乎并没甚么反感,这才续道:“袁崇焕挟虏要宠,通敌叛国,乃是鞑子内应。不杀袁崇焕,则无以震慑三军。”

    这套杀袁的调子,早在上一次大兵压城,满桂战死的时候他便已经唱过,那时因为一班御史跳出来攻击钱龙锡,崇祯给搞得心烦意乱,加之还对桓震等人抱着几分指望,也就不曾拿他当一回事。钱龙锡被逐之后,周延儒继之入阁,虽然平步青云,平日在朝廷之中却给韩党处处看扁。特别是那个刘一燝,更是在人前对他百般侮辱,扫尽了他的颜面。此刻又将袁崇焕之事提将出来,正是要坐实了袁蛮子的罪名,顺带重重打击一下韩钱余党。

    韩爌今日未朝,钱龙锡早已去职,朝廷之中东林势力大减,何况袁崇焕乃是皇帝钦定的逆案,周延儒振振有辞,一时之间倒没人能跳出来驳他。崇祯心中原有此意,正要开言,忽然一人出班跪下,大呼“不可”,定睛瞧时,却是翰林编修黄道周。

    黄道周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为人尚气节,贱流俗,性存忠孝,不媚权势,立朝守正,清直敢言。袁崇焕入狱以来,他便时常忿忿不平,屡次要上疏辩解,只是未得其门而入。钱龙锡罢职之后,便连夜草就一封奏疏递了上去,疏上,崇祯非但不听,反而斥为“诋毁曲庇”,著令回疏。道周遵令写就,尚未递得上去,眼下见得城防正急,周延儒却斤斤计较于杀袁,忍不住一腔怒火,迸将出来。

    伏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陛下御极以来,辅臣获重谴者九人矣,一代之间有几宰辅乎?”崇祯脸色大变,霍然立起身来,黄道周把心一横,左右今日已捋了虎须,索性将周延儒温体仁一干人指斥一番,哪怕博个罢官归里,也就认了。

    昂起了头,朗声道:“今日朝廷之弊,不在袁氏通敌,而在佞臣媚上。陛下有大君之实,而小人怀干命之心。陛下欲整顿纪纲,斥攘外患,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缙绅;陛下欲剔弊防奸,惩一警百,诸臣用之以借题修隙,敛怨市权。以察去弊,而弊愈多;以威创顽,而威滋殚。长此以往,乱视荧听,浸淫相欺,驯至极坏,不可复挽,臣窃危之!”

    崇祯皇帝面色忽青忽白,他今日召对臣工,说到底压根不是要求甚么战守之策;在他心中,只是盼望着有那么一个大臣,能代他说出“迁都”二字。鞑子兵去而复返,崇祯皇帝已经对固守北京不抱任何希望了。现在的他只是想着迁都,离开北京这个是非之地,逃到南京去东山再起。可是身为一国之君,这种话是决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婊子要做,牌坊更加要立。正像当年自己即位那样,要大臣们一请二请三请,最后为社稷江山计,勉为其难,忍辱负重,这才是他的帝王架子。可没想到廷议之下,非但一向善于揣摩自己心思的周延儒失了灵,还跳出个难缠的黄道周,说话句句都是暗指周温二人,几乎已经挑明了说自己受了周延儒巧言蒙蔽,叫他怎么能不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