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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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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桓震醒来,却发现自己是躺在武学的号房里了,想来定是公铭乙设法将他送回来的。他用力摇摇脑袋,好容易才记得起昨日的事情,刹那间眼前又是一片血红。

    突然间有人砰砰叩门,桓震定了定神,叫道:“进来!”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探进来一个脑袋,却是王天相,瞧着桓震的脸色,惴惴地问道:“桓大人,你……”桓震摇头道:“没事。怎么了?”王天相吞了一口唾沫,道:“外面有一位公公要见大人。”

    桓震心知是魏忠贤那里来人,不由自主地便想提一柄刀出去将他砍了。王天相见他神情可怕,一连又叫了几声,才将他叫醒。桓震翻身下床,举起脸盆来,见里面还有些残水,顺手向头上一浇,道:“走罢。”说着径自出去。那内侍却是在明伦堂中等候,一见桓震进来,当下笑道:“恭喜桓大人得胜还朝。”桓震忙道:“多赖边关将士用命,九千九百岁调度有方。”那内侍哈哈一笑,道:“正是。小人今来是奉了九千九百岁的亲谕,给桓大人送帖子来啦。”桓震心中奇怪,不知是甚么帖子,接过来瞧时,却是十日之后,给他的侄孙子魏鹏翼贺周岁的。

    当下顺手放在怀中,就拈出一小块银子,塞在那内侍手里,笑道:“下官知道了。”那内侍掂掂银子,笑嘻嘻地去了。桓震瞧他走远,摸出帖子瞧了一瞧,便要撕毁,一转念间,却又停住了手,三折两折,又塞在怀里去了。

    他心里明白,像这等帖子,也不过是魏忠贤的敛财法门,一张帖子送将下来,便要有称头的一份厚礼送去才行。至于你人究竟到是不到,那可没人在乎。左右只是一个小小兵部主事,少了你天也不会得塌了下来。

    似这等事情,他不比那些带兵的武将可以吃饷,户部的官吏可以克扣,小小一个武学之中无处可以贪污,财力却是不足,只有去寻信王设法。当下独个出门,走到春华楼对面一家估衣铺,同老板打了个招呼,跟着便在街市中游逛了整整半日,直到天色黑了下来,这才回春华楼去,果然又是那最里面的一个雅间。

    一见面,傅山劈头便道:“哥哥在辽东好威风!”桓震苦笑道:“那也罢了。”当下将魏鹏翼周岁之事说了一番。傅山沉吟道:“还是去的好。此次辽东奏捷,据说阁老们商议,要给魏家再行封荫。”桓震鼻中冷哼一声,道:“秋后蚂蚱。”算算日子,天启也快要翘辫子了,自己现在却还只是摸到了魏忠贤的半点皮毛,倒在辽东耽搁了不少时间。如何快速取得魏忠贤的信任,这倒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茶,终于在喝到第五壶的时候,突然把茶杯一丢,压低声音道:“就是这样!”说着与傅山嘁嘁嚓嚓地咬了一会耳朵。傅山一面听,一面点头,答应自去安排一应事务。桓震心中暗笑,不知道后世电视剧里用烂用臭了的桥段,拿来对付魏忠贤能不能奏效?不过眼下也只能希望魏忠贤这老人妖不曾看过港台武侠剧了。此后几日,桓震一直设法约傅山出来见面,只是没一次能约得到他,也不知究竟出了甚么事情。

    到得魏鹏翼周岁这天,九千九百岁府门前车马雍塞,朝廷大员摩肩接踵,桓震夹在中间,听着魏党门下人物互相吹捧,自己全然插不进话去,不由得很是没趣。好不容易内侍开了大门受礼,各大员的家人仆役,纷纷一哄而上,个个手里举了礼单,都想要内侍先收了自己的,再去收别人的。桓震站在人群外面,不由得苦笑不已:辽东战事方息,没想到这里却也打起了一场大仗来。他闲着没事,便去留心查点来的都是些甚么人物,不料一查之下,却叫他大为惊讶,宰辅七卿一个也没剩下,甚么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礼部尚书来宗道,兵部尚书霍维华,工部尚书薛凤翔,新任的吏部尚书周应秋,刑部尚书薛贞,户部尚书郭允厚,统统亲自来给一个一岁的孩童贺寿,倒也却是一桩奇事。至于其他的侍郎御史,那就数之不尽了。

    好容易将礼单递了上去,内侍便请来宾入席。席也分三六九等,那些学士尚书御史之类给请上了首席去坐,像桓震这样的六品职员,只能坐在末席。他也不在乎甚么末不末的,稀里糊涂地入了席。这边的下级京官甚多,他刚一坐下,身边一人便笑嘻嘻地上来请教。桓震瞧他服色,却是个从七品,比自己要低了两个品秩。当下互通了姓名官职,原来那人却是个詹事府的录事。桓震心中暗自好笑,詹事府是专掌辅导太子的,然而天启皇帝根本便是绝后,哪里有太子给他们辅导?面上却仍是一本正经地跟他寒暄。

    那录事听得桓震说拜在魏忠贤门下作曾孙,不由得满脸艳羡之色,两眼放光地又是斟茶,又是敬酒,桓震连忙推让,他一脸诚恳地道:“下官仰慕大人的风采已久,早想拜见,只是无缘结识。今日得睹尊颜,实在是毕生之幸。倘若大人不弃,便求大人收下官做个义儿,也好让下官日夕随侍,聆听教诲。”桓震给他惊得两眼发直,愣愣地瞧着这个四十来岁的录事一撩官袍,跪在地下拜了三拜,喜滋滋地站了起来,心中暗想不知这是甚么世道,怎的全天下的人都做干儿子干孙子上了瘾么?转念一想,那么这个录事岂不变成了魏忠贤的……他还在那里计算辈分,忽然发现那录事居然不再入座,却站在了自己身后。背后有人站着,叫他感觉很不舒服,当下请那录事入座。哪知他却腆着脸道:“父在,子不敢坐。”

    桓震无言以答,也懒得答他,自行端茶要喝,突然想起这茶还是方才那干儿子斟的,当时便想泼去,犹豫一下,还是放回了桌上,究竟并不曾喝。忽然听得一阵钟鼓丝竹之声,两队锦衣玉带的内侍洋洋然走了出来,个个手中或捧薰香铜炉,或执金眼羽扇,或举黄锦华盖,瞧上去很是排场。桓震注目观看,只见两队内侍过去,又是两队华衣女伶,一个个花枝招展,袅袅婷婷。内侍、女伶走了出来,便向两边一闪,就有两个小监,抬着一匹杏黄缎子,向地下一铺,顺势跪了下来,细声喝道:“恭迎魏国公九千九百岁爷爷!”

    桓震知道这是魏忠贤要出来了,见身边众官纷纷拜伏在地,当下也随着跪了下去。跪得许久,方听铙鼓大作,如同戏子上场之前的过门一般,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扶着魏忠贤走了出来,坐在正中的一张雕龙红木椅上。

    魏忠贤目光在地上伏着的满朝文武头顶扫了一圈,这才慢吞吞地道:“诸卿平身。”旁边伺候的小内侍连忙大声喊道:“诸卿平身!”连喊了两遍,众官员这才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却都不敢随便入座。魏忠贤努了努嘴,小内侍又大声道:“入座!”那些尚书御史们这才重新坐下。魏忠贤微微一笑,一招手,便有人捧上一杯酒来,他举了杯子,在唇边微微一碰,又放了回去。众官员纷纷起立,同声道:“谢九千九百岁赐酒!”倒像预先演练过的一般。

    桓震却在时时刻刻留心四下动静,见魏忠贤端着酒杯做了一做姿态,便站起身来,不由得大急。倘若魏忠贤就这么走了,那么他与傅山的一切安排都要落空,叫他怎么能不急?

    但魏忠贤并没就此离去,因为席中有一个官员大声叫道:“九千九百岁慢走,下官有一件物事奉上!”桓震一惊,心想难道便是他了?瞧那人时,却并不认得,问身旁那个刚收下的干儿子,却是阮大铖。

    这阮大铖其时却正在京闲居,为人很是机敏猾贼,多擅两面三刀之事。他做太常少卿的时候,奴事忠贤极为恭谨,然而每次进谒之时却又要厚贿忠贤阍人,讨还其名刺。方任太常不久,便又嗅出风向不对,索性辞去了职务,就在京中窥伺。魏忠贤虽是个太监,府中妻妾却是成群,至于究竟如何享用,那可不足为外人道。送太监美女,那也不是什么大奇的事情。

    桓震一听竟是阮大铖此人,不由得心里一悬,暗呼糟糕。可是事情已经至此,只有瞧着事态如何发展了。只见阮大铖回身对自己的一个随从低声吩咐几句,跟着便听一阵低沉悠扬的乐声响起,几个蒙着面纱,身穿和服的女郎,伴着乐声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桓震一怔,心道怎的却是日本人?他对日本女人本来并没甚么兴趣,可是此刻不看却是不行,只将满腔精神都贯注在那几个蒙面女郎身上。

    那为首的一个倭女,向着魏忠贤福了一福,回身端起一杯酒,跪在地下,双手奉上。魏忠贤哈哈一笑,随手端起,便要饮下。桓震隐约之中见到那倭女回头向自己望了一望,似乎还在面纱后面抛了一个眼色,不由得心中大跳,暗道就是此时,当下一跃而起,叫道:“九千九百岁不可饮!”说话间分开人群,奔到魏忠贤身边,顺掉了他的酒杯。

    那倭女果然变色,伸手在鞋底夹层之中抽出一柄薄刃,长身而起,后退半步,探刀刺向魏忠贤。魏忠贤也并不是好欺负的,当年梃击案的时候,他曾经奋勇向前与刺客搏斗,现在虽然年老,力气倒还是有一些的。当下伸出手去,擒那倭女的手腕。那倭女挫肘沉掌,顺手荡开了魏忠贤的手臂,刀子仍是照样刺下去。这一下近距离袭击,魏忠贤的诸多侍卫随从,却也没能来得及出手,眼睁睁地瞧着一柄明晃晃的小刀,就要捅进魏忠贤的胸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