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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振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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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收拾行装,将干瘪的包裹扔上马背。护卫已经竭尽所能从村民手中购买粮食,但这里没有炼金术士,没有法师,也没有博学者。村民只会放火烧林,开垦林地,存粮不多。所幸的是他们途径林地时可以猎得一些野味,以备他们穿过扩张的荒漠,抵达狭长的喉舌狭地。

    李欧把剑挂在马上,环视左右。学士小姐今日未披旅者斗篷,而是穿上了紧身猎装,正娴熟地翻身上马。就在今早,她遣走了拉她回乡的赶马人,不过却买下了那匹识途的老马,当然还有那辆破旧的马车。李欧原以为她会坐在马车里招摇地穿过树林荒漠,然而她却选择了同他们一样骑马前行,将马车扔在了原地。她的行装并不算多,就李欧目测之下,那个小黑包袱里大约只有几件换洗衣裳与几本典籍。但是她多了一个跟班、侍女。她付给旅馆老女人一大笔钱,让瘸腿女孩跟她一道上路。

    “为什么带上她?”李欧曾问。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回到家里,我的身边总需要一个知心人。”学士小姐解释,清澈的湖蓝色眼睛闪烁的光泽使人不敢小觑。“她很聪明。身有残疾之人更懂报恩与谨慎之道。”

    李欧看着那位瘸腿女孩在护卫的帮助下笨拙地爬上马背,在马上脸色苍白地摇摇晃晃。她此时心中也许正向往着华丽衣裳,温暖房间,她不会猜到,也许前方更会是牢笼与鲜血。李欧心想,我就像她一样对未来懵懂无知。

    于是李欧转身叫过一名护卫,“去坐在她的身后,跟她同骑。”

    护卫立即苦起了脸,“李欧先生,可她……”

    “当她是空气就好。”李欧说,“她是依薇拉小姐的侍女。”

    护卫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了这个苦差事,坐在女孩的身后,将她扶好,以免落马跌倒,再摔坏另一条腿。

    一声马儿嘶鸣的声音传来,李欧瞧见罗茜正艰难地策马从护卫中挤过,陆月舞跟在她的身边。她们都已收拾完毕。于是他对身边的护卫队长说,“队长先生,可以走了吗?”

    “那些法师……他们似乎还没来。”

    来不来都不打紧,李欧心说,这一次他们备足了淡水与御寒衣物。“我想他们会老实呆在队伍的最后面,替我们压阵。”村庄的街道狭窄而扭曲,一眼看不到队伍的尽头。就算护卫队长努力张望也无济于事。

    “那就起程吧。早日回到艾音布洛,我们也好早日交差。”

    李欧翻身上马,“我们当中你的武艺最好,还请你贴身保护依薇拉小姐。”

    返程总比向前行走快速。他们于清晨出发,不过日上三竿就已经抵达林地边缘。不出意料,法师果真落在最后,他们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孤僻的小圈子。李欧偶尔转头冷眼眺望,不时能看见他们发生争吵。他们停下来短暂休息,法师们也远远避开。

    陆月舞将水袋递给他,“不担心他们吗?”她关切地问。

    李欧摇摇头,“罗茜足以抵得上他们全部。”

    法师小姐此时正靠坐在一旁闭眼假寐,养精蓄锐。

    “她的法术稀奇百怪,这远比猜测有用。”陆月舞说。

    “会派上用场的。”李欧拍拍身上的烂草叶站了起来,“但现在还太早。”法师仍在忙着吵闹。“你瞧瞧他们,他们都还没拿定主意,又怎么会有值得窃取的计划?”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少女提醒。

    “我想他们很快就会统一意见,做出决定。”即使过去数天,李欧发觉自己的怒气仍然没有消失,反而有渐渐增长的趋势。“但愿他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你说的正确是反抗,还是逃跑?”

    李欧看着那名断手指的法师,他的仇恨彻底写在脸上。他们的选择只怕是显而易见。“我没有亲人了。”李欧说,“你和罗茜现在是我仅剩的值得依赖的伙伴。”我是在为我犯下的错误赎罪啊。他心说。一根手指远远不够。

    陆月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会都没说话,李欧觉得她看穿了自己强作的伪装。李欧很快便败下阵来,移开视线,相比之下,他宁愿去盯着学士小姐犀利的双眼。

    “我们该继续上路了。”陆月舞走向自己的马儿,“不管怎样,小心为好。”她不放心地叮嘱。李欧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队伍重新回到林地,然而这里比来时更加抑郁。雨珠挂在树梢之上,一丁点响动就从天上坠落,钻进他们的脖子。虽蚊虫暂时销声匿迹,但是弥漫的湿气却牢牢包裹着他们,从皮甲的缝隙钻进身体,打湿内里的衬衫,让他们饱受折磨。

    马匹排成长列,挨个挨个通过狭窄的被草木占据的小径,他们像是通过了林中之神的领地,两旁的树木发怒般地挥舞枝条,朝他们的脸上、身上打来,铠甲当啷作响。这里不知多久没人走过了。李欧趴在马背上不由自主地想到。

    林木渐渐变得密集,阻隔了视线。一缕忽然从灰色云彩后钻出的阳光更是洒下斑驳阴影,让四周更是迷蒙不清。他讨厌善变的天气,就如同讨厌善变的人。层层叠叠的树影之后,属于森林的绿色便变得如墨汁漆黑,而在那团漆黑之中,仿佛有某种东西在悉悉索索,暗中作祟。李欧瞧瞧左右,少女紧跟着他,凝神戒备,握剑及施法的手不时活动以免僵硬。然而出于谨慎,他还是让护卫队长分了两名弓手紧随身边,听他号令。

    然而一路行至荒漠,他们也未发现丝毫异样,受到任何攻击。但是法师们已变得悄无声息。李欧知道,不管是好是坏,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

    荒漠的夜空繁星密布,星河有如缎带横跨天空,篝火熊熊燃烧,驱散了夜间的很冷。此时已是深夜,但李欧毫无睡意。四周空空荡荡的,毫无遮蔽,于是黑暗自四面八方而来,妄图吞噬唯一的光明。他感觉有些阴暗的爬虫躲藏在碎石下面,在他们的左右蠢蠢欲动。

    “还没睡吗?”有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他一把抓起长剑,瞬间出鞘。然而来人却是学士小姐。

    “原来是你啊。”李欧重新盘腿坐下,长剑回鞘,置于膝上,“你也睡不着吗?”

    “只有夜晚才会如此安宁。”依薇拉小姐重新裹上了她的旅者斗篷以此抵御寒冷,她的瞳孔在火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既不似陆月舞那般平静淡然,也不如罗茜那样咄咄逼人。李欧无法形容她的眼中到底有什么,但橘色的光让他意识到她的姓氏。

    “夜晚通常属于黑暗。影子在窃窃私语,刀剑在铿锵作响。”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你意有所指。”

    “意有所指?”李欧的嘴角泛起微笑,“我是在说我讨厌夜晚。”

    “夜晚使人静谧。”她飞快地接道,“你讨厌的只是阴影。”

    阴影,夜晚,有何区别?两者同样杀人不眨眼。然而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类比,就如同……炼金术士与法师。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抛开这个令人心悸念头,转移话题。

    “你的新收侍女呢?”他问。

    “她睡了,我给他敷了药。”

    李欧已检查过了,他手中的药水无法治好她的伤势。“能治好她的烧伤?”他惊讶地问。

    “至少能缓解。让她看上去不那么使人害怕。”学士小姐说,“若想痊愈,恐怕只有求助安达尔教会,说服他们的主教出手帮忙。”

    不用说服,随手洒出金子,为他们修建一座圣堂就成。“嗯。”他不咸不淡地回应。

    夜风带来彻骨的寒冷,李欧从没经历过如此的严寒。比前几天更冷了。他心想。他曾听人谈及北方雪国的厉风,据说那里常年狂风呼啸,暴风是从万年不化的雪山上传来的阵阵雷鸣,宛若天罚,足以割裂人的耳朵,鼻头,还有手脚。今晚的风似乎也同那里一样?他只能胡乱想象。虽然此时他的身边有一位自北方归来的学士小姐,但他一句话也没问,只是挪动着身体,更加靠近了火堆。

    短暂的沉默过后,学士小姐忽然开了口,李欧觉得此时他们的谈话才算切入正题。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风声里。“听说你们来时的路上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她说。

    何止是不愉快,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哗变了。

    “因那些法师而起?”

    “你以为呢?学士小姐,以你的眼光来看,谁对谁错?”

    她忽然有些生气,“别叫我‘学士小姐’!”她低声吼道,“叫我依薇拉!”

    “好吧,依薇拉。”李欧抓着剑鞘站了起来,“太晚了,我得去睡了,明早还要赶路。晚安。”他说,“祝你有个好梦。”

    一连三日,他们只在正午稍作停留以避开炽烈的阳光,在午夜前安营扎寨燃起篝火驱散黑暗。一切毫无异样,只有寒冷每日准时来袭,开始让他们觉得难以抵御,恨不得整个人都投入火焰之中。如今远离城市与灯火,他们无比贴近自然。李欧已明显地发现,白昼越来越短,而夜晚越来越长,越来越冷。

    听学士小姐所言,这便是书上所说的“寒潮”。

    “这很正常,”她如此解释,“我们脚下的星球不是完美的球形,因而每一年她都会更偏斜一些,于是阳光远离我们而去,转而照向南北两方。”

    “那么,多久算是一个轮回?”

    “大约……”她想了想,回答,“千年一次。”

    寒冬将至。李欧心说。支离破碎的预言同时浮现眼前。但他忍住了嘴,一句没说。

    当海风呼啸,海浪拍打峭壁之声远远传来,李欧竟觉得此声如此美妙。

    此刻他们只剩下了一天的路程,只要穿过沟壑纵横,悬崖峭壁,两侧终年被狂风骤浪侵蚀的喉舌狭地,他们就与艾音布洛的环形城墙遥遥相望,只需半日便能进入城市,回到温暖的小窝。只是在这喉舌狭地除非会飞,否则就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岩石被海风切割成片状,或大或小,或薄或厚,有些仅有一指深,有些却如根须蔓延,深不见底。一块块石板砌在裂缝之上,却始终摇摇晃晃,不时有石块从脚下滚落。这里易守难攻,可也堵住了商旅。他们不得不牵马而行,小心翼翼地踏上狭窄的石板,慢慢往前挪动。

    他们走到狭地的中途,两侧的岩石像是致人死地的机关疯狂地朝中间挤压,最终只剩下一条仅能容三人并肩而行的狭窄隧道。他们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然而当队伍通行到一半时,头顶的岩石忽然崩落,一时间人仰马翻,护卫的惨叫与马蹄的嘶鸣混杂在一起,到处都是滚落的石块和漫天的尘土,让人分不清东西,只得蜷缩于盾牌之后,虔诚祈祷还有神明存世能保佑他们逃过一劫。

    李欧躲在峭壁的凹陷之中,无法逃开的马儿已被石块砸中,在乱石中悲惨凄鸣,却又被接连数块巨石砸中身体,骨折声折磨着他,它的声音渐渐微弱,已无生还可能。

    “靠边,靠边!”护卫队长声嘶力竭地叫喊,然而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石块滚落声之中,收效甚微。

    他们的耳中轰隆作响,被惨叫声塞得满满当当,而在他们的眼前,一个个鲜活的人转眼间变得不成人形,红色与白色填满了眼睛。

    是谁!那些法师吗?李欧只觉怒火中烧,他在凹陷中努力张望,试图抓出凶手,然而仍在崩落的石块与飞扬的尘土阻碍了一切。他无法再忍耐下去,“罗茜。”

    法师小姐心领神会,一阵狂风吹散灰尘,一切显而易见——法师不见了踪影,唯有十来名护卫完好无损,用盾牌挡头,缩在石壁边缘瑟瑟发抖。幸运的是,学士小姐毫发无伤,就连她的新侍女也被李欧安排的护卫保护得妥妥当当。但遍体断手断脚,脑袋如西瓜般爆开的护卫无法驱散他的怒火。只是未等他收拾好残局,他的太阳穴便鼓噪跳动。

    “魔法!”罗茜在他的耳旁大声喊叫,“见鬼!他们想把我们统统杀死!”

    他感觉到了。魔力在狂暴,刺鼻的硫磺味道好似从地狱里钻了出来,岩浆在他们的脚下,周围的山体里蠢蠢欲动。只需法术成形,喷涌而出的熔岩流就会顺着这条狭窄的通道如狂泻不止的洪水奔流前行,将他们统统淹没。所有人都寄希望于罗茜,然而李欧一把抓住了她施法的右手,将她的五指握在掌中,使得她的法术生生中断。

    “你要干什么?你想死么!”罗茜抽出手,冷冷地嘲讽,“我一点也不想与你葬身一处。”她试图重新聚集魔力,但李欧又一次拦住了她。“你想害死我们吗?”

    “停止施法,最好阻绝魔力。”李欧眼神阴沉,“我会让他们痛不欲生。”

    他摸索从衬垫底下拽出一只两寸见方的木盒,里面铺满干草,只有一只盛放蓝紫色液体的玻璃长瓶放在里面。

    “不管这是什么,要做什么赶快做,法术就快成形了。”她的手指飞快跳动。

    “这就是上次探险的回报,我还未曾有机会使用,现在正好拿他们做试验。”他残忍地笑道,随即轻飘飘地将瓶子扔了出去。

    瓶子落在岩石上,玻璃化成碎片,四下飞溅,蓝紫色的液体却消散无踪。时间好似停顿了半秒,然后一股肉眼可见的蓝色洪流朝四面八方冲击而去。它穿透岩石与铠甲,涤荡他们的身体,发出阵阵如风的怒吼。汹涌的魔力波动好似春雪般消融无痕。

    “这,这是……”罗茜脸色煞白。躁动的手指突然变得僵硬无比。

    “魔力振荡。”李欧阴郁地说,“致命的法师杀手。”

    他环视四周,其余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唯有学士小姐面带惊讶。他猜想,或许绝境堡也藏有制作之法。但现在并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石块不再落下,他跳出了藏身的凹陷,逾越护卫队长的职责,大声呼叫还能行动的护卫。

    “弓箭手!”他发号施令,“跟着我来,遇见法师,格杀勿论!”

    他们绕了一个圈爬上危险的峭壁,从这里能远眺远处的海洋,她正泛起白花,发出怒号。李欧与陆月舞并肩而行,罗茜及四名弓手紧随其后,未走多远,他们便瞧见那几名法师瘫倒在地上,法杖落在身侧,生死未知。

    李欧缓步上前,发现那支魔力振荡的效果远比想象中显著。法师们脸色僵白,眼睛紧闭,皮肤下血管鼓胀蠕动,好似随时都会爆裂。

    罗茜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他们的魔力完全……消失了。”

    “但他们还活着。”如果从峭壁边俯瞰,他们一定能看见那条狭道被鲜血染红。“死都无法赎清他们的罪孽。”

    “……是你逼我们的。”断指法师竟醒了过来,他以将死之人的微弱语气说。

    “这是你们自己选择的路。你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李欧弯腰捡起断指法师的长法杖,转身对罗茜说,“这枚宝石送你如何?”

    “她上面沾满鲜血,只配做施法的媒介,足够将他们焚烧成灰。”

    “你,你们……”

    李欧蹲在他的身边,轻声说,“你一定痛恨自己没能早点加入黑色晨曦。”死刑犯在临死前总有机会宣讲遗言,但对他们……李欧觉得他来替他们诉说遗言更好。“放心,我会让你们在死后加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