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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沙华丽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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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金猿如一道明黄热焰,直蹿入人群之中,悲鸣与血珠乱成一片,人间被分不清是血是火的红光彻底清洗。金猿如同恶魔的机杼一般,眼中只有杀戮与血光,忘记了自身的存在,更忘记了多年以来只被人伤害,从未主动伤人的自律。涤生笛影不离它周身,它此时却不知疼痛一般,丝毫都未停下染血的双爪。村民在它爪下顺序倒下,先是惊惧逃散,后见亲人害于这金猿之手,便也红了眼,不计性命般去提了各种武器向金猿刺来。

    此时金猿之怪力,连得涤生都未能将它制住,更遑论这些肉体凡胎,村中空地之上片刻躺满了重伤的村民,血至流入道边溪流,将整个村庄淹没入无处不在的红流之中。

    金猿在地上一拍,震起土石飞霰,又将几个青年甩出,见那族长在面前数丈处,一声暴喝,跃了过去。那族长身手也颇为不弱,竟能一边后退一边抵挡金猿电轮飚转的双掌,直至被逼得撞到一座竹楼的木桩之上,退无可退,才暗叹一声要瞑目待毙。

    “莫要伤我族长!”只闻一声呼喝,那黑面青年举着一个铁叉奋力扎来,却正好迎上金猿挥去的手臂,伸伸刺入它臂中。金猿痛极,另一手一把抓住黑面青年的脑袋。

    “阿健莫去!”白面青年叫声之中,另一青年也咬牙冲去,将一柄柴刀砍向金猿。

    柴刀在金猿肩头落下,吃疼之际不觉那手一拢,竟将黑面青年头颅捏碎,却不由一呆。此前它只是心神失控,胡乱伤人,并未刻意向村民的要害下手,故倒在地上的村民受伤虽重,却尚未有人毙命。而这时却直接有人丧生在它掌中,骨骼与血肉粘在它掌心之中,却又似沸汤泼雪,焦灼之中却陡现冰寒。

    涤生未及制止,六七件武器已先后在金猿身上落下。金猿用带着血肉的巨掌挥开那几个忘死杀来的村民,身上刺入的武器几乎全部断开,只是看着其中一柄刺入胸膛的铁钩而做倒了下来。

    它似乎不愿相信自己被这铁钩刺入,更不愿相信这铁钩正是远山所为。纵然身上多处流下鲜血,它只是抚着铁钩上淌下的血痕,看向远山。此时它眼中的狂乱已全部消失,却换作了悲哀和质问的神色,伴着嘴里已趋衰弱的声音,只是向远山哀鸣。在远山目中,它看不到幼时的依恋和稚气,看不到相依为命的亲密,有的只是恐惧,只是人兽异途的陌生,随后和其他人一样,慢慢变成了憎恶,带着仇恨的寒光向自己围来。

    涤生跃去将村民愤怒中刺来的各种武器挡开,虽然他与金猿不同,不肯伤害到任何一个村民,但那些杀红眼的村人显然已将他视作和金猿一般不通人性的畜类,只是要将他与金猿一起杀死。

    涤生抵挡多时,但围来的武器却越来越多,俱是不成章法的向他乱砍乱杀,一阵激愤从他丹田直直冲起。他瞬间似乎变作了雪神,仰天一声长啸,镇神吼使得火影红莲都为之震颤飞散,围来的村民哪里禁受得住,都摇晃几下后昏了过去。

    金猿浑身是血,在镇神吼中亦失去了意识。涤生百般艰难地将它架起,火光之中,涤生的身影撑着金猿硕大的影子,缓缓向村外走去。远处未被震晕的妇孺虽都让开了去路,未打算阻止涤生,但眼中那仇恨与憎恶却比火光更要炽烈,恨不能将他二人的身影都焚烧殆尽一般。

    涤生将金猿扶着走了二三十里地,在一座矮山坡上放下。金猿的长毛被染得到处猩红,瞑目不醒,身躯却微微颤抖。

    涤生远眺那村中火光蔓延,逐渐将山间缀为一大块红玉。他为了一个兽类,竟然被如此之多的人类憎恨,端的不知心下是悲是狂。

    自那圣王禁域离开之后,涤生一心所想只是尽快找到萧原,好救出秋明,却不料又被卷入另一场骨肉情仇之中。以他思之,萧原必定会和这金猿一样,为孩儿而不惜代价,那啖星帝虽说炼出命楔不会伤及萧原性命,又焉知不是一时的说辞。想来双亲与自己匆匆一见十日,却又天涯相隔,不知该有多少悬念忧心。若自己父母为他如此牺牲,他又该作何感想。

    决不能令金猿就如此含不白之冤而殒命。

    涤生暗对自己说道。

    思索片刻,身上并无任何疗伤灵药,也不似师姊若离那样囊中常有仙丹,这金猿受伤如此之重,又怎能空手令它复原?想到师姊,又猛然间想起那时以笛声催醒回风草之时,不由精神一振。金猿虽非天地间灵元成精,但回风草所化的笛声却或许有所裨益。

    想到这里,涤生取出玉笛,放唇边欲吹。未出一声,却又仿似见到多年前与师姊两人狼月崖上之景,心下一酸,只得自束心神,不去想他。

    旷野之中,寒月之下,笛韵凄凉,如寒风冷雨,连绵无尽。远山一片墨影,鸱枭鸣声惨凄。涤生吹过一阙又一阙,直将自己泪都将催了下来。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笛声将夜幕吟成黎明的一片灰白,远处青烟上举之时,金猿睁开了双眼。涤生见果有效用不由一喜,金猿虽未就此死去,却也颇为衰弱,看着涤生的双眼此刻不现任何情绪,却只像是绝望与疲惫已极相缠的灰白。

    这般绝望之色却比悲愤更令涤生动容,就好似自己也处于相同境地一般。天性之中任性倔强受这金猿一逼,却又尽现而出。

    涤生站起道:“你身为异类,自不能与常人久居。我将那远山带来,逼也要逼他与你相认,此后由他去。他若不能与你同行,今后你我为伴就是。”

    那金猿看涤生一眼,眼中绝望并未有任何改变,但却叫涤生更为坚决。他不信世间真有如此不孝之人,对于自己幼小有养育之恩的亲人竟全然不认。他甚至未等金猿有任何表示,便纵身又向那村中而去。

    一腔气恨之下,他却未发现自己身形更为迅捷。那笛声不但令金猿起死回生,无形中也将他自己的灵脉略为疏通。

    待得又重回到村中,清晨的朝阳将随处都在的余烟染上一层淡金色。涤生脑中预测的情景皆未出现,既不见伴着喊杀声围来的村民,也未见到村民面上露出憎恶之色。

    只有恐惧,一地的尸身,几百张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之色。这曾经喜事临近的小村,这曾经幽雅飘逸的小村如今已生生变作了一个人间坟场,男女老少全都毙命,无一人存活。涤生见他们身上都有着刀剑之伤,寻思定是那些黑衣人漏网的同党又带了增援杀来。不知这些人究竟为了此村中何物,竟如此凶残,将全村人全部屠戮。

    涤生在尸堆中寻找良久,都不见族长和那远山。偶闻呻吟之声,却发现一人仍未断气,却正是那唤作“阿健”的青年。

    涤生将他扶起道:“我二人离开之后是否又有黑衣人来袭?族长与远山少爷呢?”

    那阿健将手指着村子东面,却全然说不出话来,挣扎一番之后,自喉间涌出一团血沫,终于停止了呼吸,倒在了黑面青年边上。身前他们不同于常人畸恋定然得不到村人的理解,故此除了那白面青年,从不敢告诉他人,如今死后却可再不拘形迹,也不再求得到任何人的支持。

    涤生将村中最后一具尸身放下,便往东面纵去。

    东去沿途可经过几个村寨,竟和这昆裔村一般,都是一片屠杀之后的凄惨景象。此状即便涤生见了,也微觉胆寒,不知何等人为了怎样的目的,竟要将这方圆百里之内人烟所在之地尽化为修罗场。

    直到经过四五个村寨之后,方才见到那族长坐在道边,依靠在一株矮树身上。涤生见他腹部全是刀伤,已是一片狼藉模糊,眼见也无法活得多久了。但奇的是他靠在树上,抬眼望天,眼中除却恐惧绝望之外,竟还带着一点怪异的向往。

    涤生在他跟前蹲下道:“你究竟是否知晓那些黑衣人的来历?不然,你为何会孤身逃至此,你那远山呢?”

    族长苦笑一下道:“沙华丽嘉,最终还是找回了她的孩儿。”

    涤生一愕,想起曾听那两个青年的闲谈,不由惊道:“你说的可是你们村中上一任那女族长?她怎会谋害自己故里乡亲,那远山又怎会是她的孩子?”

    族长道:“我一见远山眉上的半月胎记,就知道是她的孩子。她如今哪是区区一村的族长,乃是当今……”

    涤生道:“当今什么?”

    族长叹道:“沙华丽嘉,有多少人为她颠倒,又有多少人为她丧生殒命,或者失心疯狂。连得那般厉害的修道之人,都不惜为了她去斗万年蜃妖。却不想她另有所爱,以后竟将与自己生有子息之人都害了。她排除一切异己,终于位及人巅。但她却也未料到那道人离去之时,竟带走了他们的亲儿。虽为九五至尊,却廿载不得见到自己的孩儿,岂非正是报应?”

    涤生道:“以你之言,她竟是一国之君吗?”

    族长似未听到涤生所问,犹自叹息道:“我不该在远山成婚之即,一时心软将她孩儿尚在人世且即将成家的讯息传去。我只幻想她顾念这廿载养育之情,可令她再来见我,却未料她不但欲要回自己的孩儿,竟还要为了封口草菅人命,断送了千家性命。”

    涤生道:“故你听到贼人来袭,当下便已知是何等祸事了。却又为何逼迫金猿与我?”

    族长惨笑道:“若不如此,我怎能借乱携远山离开。”

    涤生怒道:“所以你也甘将一村性命作为你的退路之计!”

    “我昆裔族自古视尊长性命甚于自己,村民听我要携远山躲避,俱表示便是丢了性命也要拖住你和那只猿猴。却不想碰上的是本就要他们性命之人,只可怜我那未过门的儿媳也成了刀下之鬼。”族长精神越发不济,眼见丧命只是须臾之间。“沙华丽嘉,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不然当年你也不会因为反抗父母定下的婚约而离村出走。你若不离开,即便不与我成婚,能每日见到你的笑颜,我已于愿足矣。就和三十八寨多少少年一样,贪看你一眼就感幸福多日。青青的眉儿访天上的云,姑娘的眼波羞红了太阳的心。桂子花香飘满姑娘惆怅的雨,山光溪流趟过姑娘深忱的晴……”

    这族长在一阵嘶哑的歌声中逝去,脸上竟还带着诡异的向往笑容。

    涤生站起身来,东望一片山烟迷蒙。他实是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狠毒的妇人。从金猿及这族长处得知,那修道者为了报复这妇人,不惜将自己的亲儿弃于荒野。族长廿载隐瞒,终于一朝也为此子引来灭顶之灾。那沙华丽嘉岂有这歌谣之中这般令人向往,简直如同阎魔一般,取人性命只当儿戏。如此之人,竟然还是一国之君,岂不更是人间奇祸。

    只是不知这妇人是否正是铁丹国君,而被她所恋上的,更会是何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