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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地下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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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蜘蛛将那团丝茧抱紧,时而哭泣,时而又轻哼不知名的歌谣,不胜颠倒。涤生暗叹一声,便要往外而去。

    “师兄,往日我唱歌给你听,你总要应和的,今日却为何不发一声?是了,你已将走入忘海之滨,去受那妖道轮回。我困在这阴山雪蛛之内,仍须解体两次,方才能真正归去。你且等着我,忘海里受苦,那也算上我就是。”

    涤生听到这蜘蛛精痴语,尤其是最后一句“那也算上我就是”,不由心念一动,又回过头来。只见这蜘蛛精荧蓝面部依旧姣好,若非生着丛丛细密的绒毛,清丽妩媚,难怪那蜈蚣精对她如此倾心。

    “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好生难听。你我既然同入神君门下,便该以师兄妹相称。”这女子分明是在回忆与师兄初见时的情景,但在涤生耳中却又是一震。狼月崖之上,若离也是这般,似嗔实喜,那时年方九岁,尚且不识女儿情状,如今思之,却另有荡气回肠之处。再细看那女子面部不由大惊,此时看来竟与师姊若离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你我东奔西走数十年,最后你又为何独自去寻师父?我百般叫你,你总是不回头,总是不理我。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吗?假意与我分手自去师父面前投死,好求师父放过我。但你岂不知师父会是一个轻易宽恕弟子的人么?你又难道忘了,我岂肯与你分开。我还是去了,自忖总能与你同死,没想到师父之毒,我二人终究还是低估了。”

    涤生听着她柔情蜜意,娓娓倾诉,再看她面部,那些异类的绒毛不再注意到,看来越像若离。一时之间,若离各种神情片片飞来,而自己欲恼却偏又满腔情柔。此时恨不能立即飞到师姊边上,纵然仍遭受她白眼也好,但偏偏眼前又现出若离与萧秋明携手共行,亲密无间的影子,突然两人又举剑双双向自己刺来,竟欲致自己于死地。

    想到此处,心中酸楚尤甚,修道之人,直如在七情六欲中颠倒受苦的凡人一般,双腿一软,竟自坐倒在地上。他却不知这番情状除了两人之间诸般变化之外,自芒荡山荒村感蛇妖些许魅毒之后,这一路所遇皆为各种情孽之人,不觉中毒已深。情毒虽非害命之毒,但其毒性之深,销魂蚀骨之厉,又岂是其他毒所能相比?且此毒全无解药,唯有时间可解,短则三年五载,长则三生三世,有时即便已解去,却也在记忆中留下伤痕,不经意就会翻出旧痛。

    “你怎地还在这里?”那女子听到涤生坐倒在地上的声音,才从思忆幻境中走出。“是了,这忘情地宫进易出难,每月只有下弦残月之时,才有片刻能开环海禁沙之门,且修道之人灵力越高越难走出。你如今也暂出不去了。”

    涤生听到此语却并不着急,心中还隐隐有庆幸之意。外界世间虽大,总难免要碰上不想遇见之人。

    “既如此,我就在此间陪你一月吧。”

    “陪我?”那女子嫣然笑道。“你又不是我师兄,何用你来陪我呢?”

    “我可以称你为师姊。师姊,就让师弟在你身边,一月足矣。师姊,好吗?”涤生口口声声叫着师姊,他自然不知这一声称呼实际也未错。而那女子见他恍若神痴,不停地叫着“师姊”二字,一时也有些怪异的感动,便即无言,算作默认。

    涤生便在这忘情地宫中留下,虽不见日月天光,但这地宫却自有玄妙之处。随心所化,不求而食物自来。对那女子而言,是地底总有百虫鼠蚁,而对涤生而言,宫中随处幻化的果树黄精,亦是不愁果腹。

    每日间涤生除静坐炼气之外,便是听这女子抱着那团茧叙说往昔,又间或哼唱那歌谣,涤生久听也已记在心头,或吹笛为之伴奏,或随口应和,一人一妖逐渐配合至心灵相通。虽不涉情事,但已俨然同心。

    那女子早已看出涤生别有心思,但询问时涤生却全不肯说,有心观察炼气路数,也显然与自己所在的西昆教大相径庭,问过几次后探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也便不再提及。有时与涤生在地宫中戏斗,有心要传涤生一些西昆教心法,未料涤生全不用她传授口诀,一看之下便已学得六七分的样子,令她暗惊,寻思此子来历不凡。

    地宫中不分日夜,也就模糊了时间。将近一月光景悄然而过,而涤生却是全然不觉。

    一日他与“师姊”在宫中演练西昆教那步步生莲的身法,他在前飞纵,而“师姊”却在身后借着宫中遍布的蛛丝追来。

    只见涤生双足点过之处,地面便有朵朵冰莲,旋转着挡住“师姊”的去路。“师姊”以嘴中喷出的蛛丝击碎冰莲,仍电掣光飞紧紧追来。空中冰莲越来越密,蛛丝也越射越急。到得最后,地宫之中一片红影白线,遍地花烟。涤生清啸一声,将步步生莲身法用至极致,只见足下那朵冰莲急速旋转,一路飞花乱绽,直向那荧蓝蜘蛛而去。蛛丝射来之际,这冰莲自行分散成无数碎花,挟着流星之势向“师姊”围去。

    涤生满以为依然只能困得师姊一时,随后就会被她的蛛丝击碎,未料那万千花影围起之后,一蓬彩烟爆散,不见动静。片刻之后,重重落地之声传来,那荧蓝蜘蛛竟然坠下地来。

    涤生大惊,急忙纵去,疑心自己伤了“师姊”。

    只见蜘蛛身上色泽暗淡,“师姊”面上却苍白无色,满头青丝化作白雪,而额头却已皱如鸡皮。涤生痛心道:“师姊你不是说这身法只是幻术,不能伤人的吗?”

    “师姊”微笑道:“涤生你莫自责,我并非为这幻术所伤,只是寿命到了。”

    涤生大惊道:“师姊你自转生在这蓝蛛体上至多不过十余日,怎么说寿命已尽?”

    “师姊”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天地间万物寿数本就有长有短。我等修道之人寿数可达千年甚至不生不灭,那阴山雪蛛也有千年的修行,但这蓝蛛三月即是一生。”

    涤生道:“既是三月,为何现在就,就……”见“师姊”笑而不答,恍然大悟道:“师姊是为了传我道术,耗尽真元,才减了寿数。”

    “师姊”笑道:“此次解体而去,我仍将以蛛身复归,只是这第三生的蛛身寿命更短,一日之间便将真正归入幽界。而这第三生蛛身是否能再发人语,与你交谈,我也不知了。所以不妨现在就与你别过。你来此间已近一月,幻海禁沙就在这一两日内开放。我想你口口声声叫我师姊,但我毕竟非你同门。人间必有一令你真正挂念的师姊存在,善待她,令风雨无毁,人情无伤,才是要事。”

    涤生痛声道:“一日为师姊,一生都成我师姊。有没有延命之法,可令我多伴师姊,或去寻你那狠心的师父,消了师姊你身上的禁制。”

    “师姊”摇头道:“虽然你我一日之间便成永别,但我也能即刻归去忘海与我师兄重逢。你又何苦让我二人阴阳久隔。莫说你绝不是我师父的对手,纵然真有奇迹,师父愿去了我的禁制,没有师兄的世间,我独行有何意义?”

    没有师兄的世间,我独行有何意义。

    涤生嘴上暗念这句话,其中缠绵悱恻之滋味,令这少年也为之神伤。恍惚之间他更无从发现,“师姊”腹下那根毒刺,向他伸来,颤抖之际已将扎入他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