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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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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逼近他,“我便是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臣,你若是看不惯,你去跟小白说,让他立刻杀了我以正朝堂风纪,你根本就没有想过为什么齐国在襄公统治荒诞之下还能存留这么久,不是齐国原本就根基深厚经得起这么折腾,而是因为襄公虽然荒诞,却也知道强力镇、压。齐国现在外忧内患,不是你靠德行出众就可以扭转这样糟糕的局面。你在内治理也就算了,少不得有人要做些道德楷模什么的。对外若是还这样仁义礼智满口,旁人不是觉得你仁义,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齐国的实力还剩下多少你不是不知道,两代折腾下来,说着好听还是一个大国,我告诉你,如果鲁国看清了现在的局面,强势攻打过来,齐国能有几分胜算,光是粮草供应就早输了。何况公子纠现在还在鲁国,颐师兄迟早还是要帮他复位的,到时候又是一阵内乱,齐国不是衰败,就等着灭国吧!”

    “你不要总以为自己有理了,你不是对外嗜杀,对内也是一样。我劝你还是尽快收手的好,不要再生灵涂炭了,你知不知道外头的言官是怎么说你的,你若是再不收敛,你迟早是要离开小白。”

    “那就各凭本事吧!”

    他抓住我的胳膊,“玄儿,你醒醒吧,我对你说的话从来都不是因为姒的缘故和你斗气,你的面具已经松动了,你的戾气已经渐渐吞噬了你的理智,你有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

    我回过头来,“疯言疯语!”

    “我没有骗你,”他狠狠把我拉到梳妆台前面,“你自己看看你的眼睛,从前的你眼睛仿佛一汪古潭,如今呢?那天你带兵到内宫去剿杀内侍的时候,我便察觉出不对来了,那时候你的眼睛呈现出来的是血一般的红色,出手的状态比起从前都要狠毒百倍。”

    我看着镜子中的我自己,转过头来,“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你真的知道吗?”我掐上他的脖子,“我现在是不是很可怕?可是我觉得很好,我再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可以牵制我的东西!”

    “你干什么?玄儿,你疯啦!”煌师兄进账来的时候,看见我的样子,冲过来将我和巩师兄分开来,“你的戾气是越来越重了,连玄主的面具都没有办法抑制住你了吗?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我突然大笑起来,“我从前吗?我从前是什么样子,懦弱,收你们摆布,被你们遗弃,自以为伟大的牺牲!你们早就知道我的前世,也知道我是一只魑魅,根本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可是你们一直把我蒙在鼓里。我从前还奇怪,为什么我的身形会与你们不同,为什么我必须戴着面具生活,为什么我会怕吃萱草这些东西,玄主说是因为我与你们不同,是一件值得所有人羡慕的事情。我也相信了,最后证明了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的身形轻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重量,除了这一身的皮囊连心都没有,所以我甚至可以百毒不侵,可是偏偏不能使用那些最普通的草药,只是因为我的躯体是通过特殊的处理方法才能保留下来不致腐烂。而我的脸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存在,既然是不该存在的东西,你们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要选择将我存留下来!本来就是魑魅不是吗?本来就是邪恶的存在,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做好人,杀尽天下该杀与不该杀之人才是我存在的意义不是吗?”

    “啪”的一声,连同我都震惊了,我转头看向煌师兄,那一个耳光响亮,也是我有生以来所受的第一个耳光。

    “你疯了,当初玄主费尽心思让你活过来,难道就是要看你今天这个样子吗?你知不知道你的反生是多少艰难,他失败了整整六十次,每一次都几乎是要了他的命,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了,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他重新给你起名玄,是用了寒玄最尊贵的字眼,他对你的期待那么深,你为什么看不到?魑魅又如何,能活着就不错了!”我看见煌师兄的眼眶中潸然出涕,他走近我,扶正我的面具,“这个面具和玄主的那一个其实都是为了你准备的,你要好好戴着,想想他曾经为你做的那些事情,不要辜负他对你的心意。你手上存了那么多人的血,刺激了你戾气强盛,甚至连你的面具都没有办法完全控制了,在你被戾气完全控制之前,我会想办法的,公子纠的事情也好,小白的事情也好,你暂时还是不要插手了,对于你自身不利。”

    我看着镜子里的那双眼睛似乎渐渐变回了从前我认识的样子,虽然我并不知道对于我来说,我究竟有什么样的改变。

    煌师兄轻轻抚着我的脸颊,“还疼吗?”

    我垂着眼帘,“我眼睛变色的时候,是不是很恐怖?”

    “没有。”

    我突然抱住煌师兄,“我觉得我好像快要死了,师兄!”

    虽然我答应暂时放权,但并不表示我什么都不知道,巩师兄尽管不赞成我的做法,但是这件事情还是顺了我的意思,同鲁君谈判的时候,将公子纠的结局也给定了下来。晚上晚宴的时候,巩师兄便叫我出席去见见鲁君。

    这情景似曾相识,和当年玄主带着我同灼原谈判的情景倒是一致。我是和煌师兄坐在一张席上,他总是很担心我的情况,怕戾气再冲出来叫我失了分寸。我看着他,“师兄不要草木皆兵了,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作。我从前也没有发现我的戾气竟然这样重了,那戾气是一点点渗透出来的,不是说发作就发作的。”

    他盯着我的面具看了很久,“按理说,若是戾气会渗透出来面具也应该有些裂缝什么的,只是似乎一直都看不大出来。”

    “我整日戴着它我都没有什么察觉,这东西打造并非凡物,恐怕也不能按常理去推断他。”

    煌师兄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也对。”

    酒席上,鲁君眼神有意无意不断看向我的方向,连心不在焉的煌师兄都留意到了,忍不住问我,“他该不是认出你来吧!”

    我笑,“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死人复活这种事情的。他顶多是觉得我和贞慎夫人极为相似罢了。”

    果然,巩师兄开口,“鲁君似乎认识舍妹?”

    鲁君有些尴尬,“只是觉得令妹与孤的贞慎夫人有七八分的相似罢了。”

    “是吗?玄儿!”他的模样真的只是呼唤自己得意的小妹一样,这个情景却是久违了,“来,见过鲁国国君。”

    我行了一个礼,眼神扫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震惊和伤痛还有一种质疑,我看了巩师兄一眼,天真道,“没想到鲁国居然还有国君,我只听说过鲁国有一个管仲。”

    巩师兄低声斥道,“鲁君面前说话也这样放肆,每一点分寸!”

    鲁君伸手,“无妨,你且说说看,这鲁国为什么就没有鲁君,你只听说有管仲和姜太后呢?”

    “难道不是吗?从前我在齐国的时候就知道姜太后所说的话,鲁桓公就没有一句不听的,鲁桓公之后便是姜太后做主朝政,连国婚这种事情都是她一句话说了算,我们齐国的公主年幼,怎么说都还未到嫁娶的年纪,怎么就被太后做了主,接到鲁国去了呢?至于这管仲就更厉害了,从前我只知道他和哥哥是朋友,分别是要辅佐两位齐国的公子的,可是这管仲怎么就成了鲁国的臣子,杞鲁联军攻打莒国的差事都落到他的身上了,难不成这鲁国连个像样的将帅都没有了,沦落到要使用一个外臣。更奇怪的是,杞鲁联军这样强势,居然最后不仅连莒国的土地丝毫都没有沾到,还连累全军覆灭,他倒是厉害,一个人跑了出来。按理说这样的人,怎么还配做人臣,连活着都不配了,居然还能在鲁国做大夫一职。比起这些人来,君上你的名声真是不值一提了。何况亡国之君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又何必可以去听呢!”

    “亡国之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鲁君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来了兴致。

    “鲁国是周公之后,以礼乐立国,如今有此二人作为榜样,鲁国的礼乐仁义已经毁于一旦,不知道君上以为您还能以什么来立国、治国以保国呢?周公以礼立国,一旦礼乐崩坏,国不成国,民不成民,那么鲁国将何存焉?”

    巩师兄打断了我的话,“如此疯癫之话亏你也说的出口,一个女子妄议朝政,礼乐崩坏当从你开始,回去坐好。再敢把这些话述之于口,便不必再出来了。”

    我轻哼,他转身向鲁君请罪,“舍妹行为无状,还请鲁君不要怪罪,臣会带回去好好教导的。”

    鲁君摆手,笑笑,“无妨,逆耳之言于孤无害,不必这样较真。”他转向我,“孤很欣赏你的勇气和胆识,很有你兄长的风范。你刚刚说的话在孤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遇上别的君主,未必能容得下你的张扬。”

    他这是在给我台阶下,偏偏我不想要领情,“若是听不得逆耳之言的君主,根本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是他自己在天下人面前表现了他的心虚,我有什么可心虚可惧怕的?”

    他大笑,“卿说的有理。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卿家认为孤这样的君主能不能让你择而事呢?”

    我答,“会择却不会事。”

    “哦?为何呢?”

    “因为民女不屑之人尚在国中作乱。”

    他的眼神中略略有些失望。

    那暧昧的话题便至此打住了,在旁人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君主与一个臣子一般的亲切问候,可我知道他还是想起了景姬,当初那个明亮的少女,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他的思念和悲伤。

    席间,煌师兄问我,“鲁君刚刚说了什么,我离得远了些,没有听清楚你们说了什么。”

    “我只说了些帮他下定决心杀管仲的话。”

    他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要看出什么来似的。

    我轻推了他一下,“别看了我,我很确定我现在很清醒,而且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我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没有被戾气所控制。”

    他摇摇头,“看你的眼睛是这样,可你干的事情却一点也不像是个清醒的人,管仲再不济,也是你的颐师兄。”

    “别跟我说有的没的,喝酒吧,虽然比不上当初在寒玄的,喝多了也就是这个味道了,这可是‘仙露琼浆’呢!”

    煌师兄斜坐着,“便是你惯会取笑人了,这样的东西怎么称得上‘仙露琼浆’?”

    我对着他的酒樽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叮”的声响,“它既说是‘仙露琼浆’你便当作是就是了,干!”

    煌师兄的脸色有些微红,我笑,“师兄的酒量不比从前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发烫的双颊,也笑了起来,“是啊,以前可不止这么些。”

    我拿下他手上的酒樽,“行了,别喝了,咱们回去吧,这宴席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我对煌师兄身后的侍者道,“你去和鲍先生说一声吧,就说黄先生身子不适,连我也先回去了。”

    “是!”

    我本来是想送煌师兄回他的房间,可是他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我有些疑惑,“煌师兄,怎么了?”

    他转过身来看我,“你到这里有几天了,你还没有见过姒吧,我带你去见见她。”

    她和我之前见到的样子是不一样了。

    “煌,你来了?”她的样子清爽干净,而且安静,看见我的时候也是笑着招呼我,“玄儿吗?你怎么变了不少啊?快坐吧,宴席还没有结束吗?令怎么还没有回来呢,我跟他说过他不回来,我就坐着等他回来。”

    煌师兄看着她,轻声对我说,“这会子她的精神还算好的,还能记得我们两个,更多时候她是谁都不认得,就认得巩,但也不算全然认得,她一直觉得巩就是令。她的记忆再多也都是停留在令刚被贬的时候,所以她只记得她一直在等令回来。”

    我扯扯嘴角,“你让我看她,是想让我觉得内心不安吗?你这是当着我的面子甩我的耳光呢!”

    “我没有别的意思,姒有很多事情已经不记得了,她永远都留在寒玄了,你不一样,你还要继续活着。我知道你心里痛苦,可是你的身边还有很多人,巩也好,颐也好,我在,姒在,小白也在。”

    姒师姐端上来一壶茶,她有些不好意思给我们两个各自倒了一杯,“我找来找去也只有这个茶是最好的了,从前有好些云烟翠,不知道是不是被小鼠给叼去了,怎么都找不到了。你们不要介意啊,下回你们来坐坐的时候,我一定把云烟翠给找到泡给你们喝,可别到外头说我小气呢!”

    煌师兄笑笑,“怎么会,谁不知道姒师妹这里的小鼠是最厉害的,每一回我们来做客的时候都会把最好的东西给藏起来!”

    姒师姐急了,“我是说真的,谁诓骗你们来着,我的话就这么不值得相信吗?”

    “信信信,谁说不信了。”

    姒师姐这才转怒为笑,“玄儿,你来也好,我这里有一副鸳鸯图是绣来我同令成亲的时候用的,你看看,绣得好不好。”她急急忙忙又要去找当初的那副鸳鸯图了,我心下不忍,拉住她,“姒师姐别找了!”

    她有些不解,转过头来问我,“怎么了,你不要看吗?”

    “我看过了呀,而且姒师姐你不是已经把它寄出去给令师兄了吗?之前你还跟我说他一个人在外面,有个东西做念想也好,这东西还是我亲手帮你寄出去的,你忘记了吗?”

    她有些困惑,“是吗?”她怔怔想了想,忽而又笑了起来,“是了,我怎么给忘记了,你是看过的。我做好的东西都是让你先看过的。那令有没有写信来说什么呢?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在这里一直等他回来?”

    “说了,他还没有写信过来,这信来来回回也要好些日子的,再等等吧,过两日也许就有了,如果有他的回信,我一定立刻拿来给你。”

    一个晚上,姒一直在说她设想的成亲仪式,只是她的记性不好了,有很多细节她总是想不起来,我和煌师兄替她补上一些,她才能继续说下去。这个晚上她看起来真的很高兴,末了还是忍不住感慨,“令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从前他说要成亲的时候我总是不好意思,还和他发脾气,现在他不在这里了,我心里总是不安。恨不得立刻就能和他成亲,和他在一起,恨不得立刻两个人变成头发白花的老头老婆,这一切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我总是心里不安,常常觉得好像会随时失去他一样。”

    巩师兄进来的时候,姒师姐已经睡了,她一直都睡不安稳,一直要有人坐在身边陪着她,若是起身了,她便会立刻察觉。

    我看了巩师兄一眼,将姒师姐的手放在了他的手里,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我轻轻道,“说起来,我到还是羡慕姒师姐的,若是真的傻了也就好了,不过我是没有她这样幸运了。”

    他起身,他坐在我刚刚坐着的位置,背对着门口,也背对着我。

    我站在门外,对他的背影轻轻道,“师兄,不管是从前还是这一次,我都不想欠你任何东西。”说完,门“吱呀”一声便关上了,我回头看见月光洒在我的衣袂上,或许柔和,但是心里已经刚硬了。